镜世台不发声,景国影响力所覆盖的中域,乃至于天下道属国,自然也都缄默。
外部政治环境如此,便是在齐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同声共调。
虽说邪教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但要以齐国的力量来推动这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政治有些时候,会超脱立场而存在。
镜世台不愿意让姜望主导的这件事情有更大声势。
齐国内部难道人人都盼着姜望好?
诚然以博望侯和武安侯如今的政治地位,要在齐国推行一项针对于某个具体邪教的政令,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
但在效率上,一定不会很快。
他们毕竟不是执掌千年世家的淮国公,也非是深受女帝宠爱的大牧皇女。
而要彻底剿灭无生教,最重要的就是速度。
以张临川的智慧,不会想不到他在齐国失败后的恶果。纵然对姜望的影响力有所错估,也一定做了很多准备。
若是给他足够的时间,很难说他有没有法子将无生教的信仰安全转移,再创一个不死教什么的组织。借尸还魂这一套,他本是炉火纯青的水准。
所以在追剿无生教这件事情上,姜望和重玄胜是分两步走。
姜望的公开信,是直接发给三刑宫,请法家圣地来公证。随信附带的诸多证据,足以让三刑宫看清此事。
因为林况、乌列过往对于刑名一道的贡献,矩地宫早就给林有邪留下了进学的名额,林有邪又是在追查邪教教宗的过程中遇害……以三刑宫的行事风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避此事。
当然,矩地宫执掌者大宗师吴病已的表态,是姜望所未料想的。
他本来觉得,对于无生教这等规模的邪教,三刑宫派出一位神临层次的真传发声便足矣,连真人也是不必出面的。更遑论吴病已亲自发声,号召天下法家修士共刑杀……只能归于林况和乌列的遗泽。
重玄胜这边,则是从鹿霜郡入手,把张临川替换雷占乾之后在鹿霜郡所做的种种行为,全部归咎于无生教。从鹿霜郡那些“受害者”出发,引发大范围的剿灭邪教的浪潮。
这些“受害者”,很大一部分其实可以说是合理竞争下的失败者。因为张临川借雷占乾之躯,是为了搭上齐国的大船,而不是为了一开始就搞什么破坏。所以在鹿霜郡的各种斗争里,他都算是很守规矩的。
不过这些人也确实是被无生教祖张临川所打压,用他们来为无生教敲响丧钟,却也没有什么不妥。
具体在姜望这封公开信,以及由此引发的巨大反响上,齐国内部不同的声音,其实一直都有。
其中叫得最响的,仍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连写三篇文章,曰《灵阳岂当大任》、曰《私用公器者何为》、曰《国家大事,焉为私恨》。
后两篇文章,一看名字便能大概知道是说什么。第一篇文章里的“灵阳”,则是齐武帝时期的国侯灵阳侯。因公器私用,而被武帝夺爵。
第一篇痛骂灵阳侯,算是试水。
以古谏今,文采飞扬。
紧接着第二篇、第三篇,措辞越来越严厉,也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姜望。
尔奉明所代表的,当然不止是他尔奉明。但要硬把他划个党派,却也难能。这一支生花妙笔,以及谁都敢骂的狂士姿态,就是他的生存哲学。
知道谁能骂谁不能骂的狡猾,以及一碰到硬茬就缩头闭户的厚实脸面,则是他比当年那个许放活得滋润的前提。
有人求美名,有人求恶名,龙蛇各有道,都能够风生水起。
这三篇文章着实写得精彩,引起朝野间议论纷纷。
政事堂、兵事堂倒是都没有大人物出来表态,但自此而下,却越吵越是激烈。
作为当今齐国风头最劲的大人物之一,武安侯调动国家资源,追剿一个不知名邪教的事情,也成为街头巷尾扪虱摇扇的热议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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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关的奏疏,更似雨点飞来。
支持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一直到今天,这场朝议,天子明旨让姜望参加。
大约便是要为这段时间沸沸扬扬的物议,做一个盖棺定论。
青砖便是为此忧心。
姜望却很平静,听到这个消息,也只道了声:“知道了。”
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但总架不住有些人的吹毛求疵,另一些人的推波助澜。
倘若一心寻衅,总能找到理由。站着挡我阳光,躺着拦我的路。
他早已习惯,也无非是面对。
只再看了一眼林有邪的墓碑,便拔身而起,踏空远遁……青云朵朵向临淄。
……
紫极殿乃大齐帝国文武百官议事之殿。
这个伟大帝国的地方性政事,在郡守府就能完成。朝廷通常只负责监察。
涉及全国的政事、以及地方上不能做主的一些政务,也常常在百官议事的阶段,就足够妥善解决。
再往上则是政事堂合议,最后才是天子披阅。
毕竟偌大帝国,万里疆土,亿兆子民,焉能事事劳心?
历史上皇帝半月一朝、一月一朝、甚至一年半载不视朝,都是常事。
唯独当今天子坐朝甚勤,只要没有出征在外,必然风雨无阻。常常高坐紫极殿中,沉默旁听百官争吵。非大事不参与讨论,但百官所议之事,皆要在他心里过一遍,故无人敢不用心。
在拥有已经可以比肩太祖、武帝的功绩后,亦然如此,未有一日懈怠。
他高坐至尊之位,平静的旒珠帘后,是谁也看不清的天子之心,也是他对整个天下的注视。
大凡伟大之帝王,必有伟大之所求。显然如今横跨东南,虎视天下的大齐帝国,也并未能填满他的野望。
自登基而至如今,他坐朝已经五十七年。
元凤年号已经足够冠以伟大之名,但关于这个年号的故事,还在继续。
与很多老百姓所想象的威严肃静、伟大高岸不同。
在大多数时候,紫极殿也和菜市场没有什么区别。争吵的双方各说各话,争得面红耳赤的,不在少数。
今日也不例外。
这个说农税不仅需要再削减,更应改粮为钱,以此规避收缴粮食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
那个说三十税一已是皇恩浩荡,做什么决定都要考虑国情,收钱收钱,你娘快要饿死了吃钱行不行。
吵得不可开交。
直至殿外金瓜武士一道宣声——“武安侯觐见!”
紫极殿立时像是落下了静音结界,所有人都闭了嘴。
有些人的目光,便若有似无地落向大殿右侧队列中,那位袖手而立、神态自若的名儒……并无一官半职在身的尔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