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又熬了半个更次,一身儿青衣的白爷才姗姗而来,他一改往日的慈祥、温和,面上显得冷峻、严肃,两眼中仿佛射出两道寒光,让人不寒而栗。白爷走到近前,吩咐麻三儿将准备好的炉灰和碎稻草一律搬至花园的池塘边,先将碎稻草均匀地铺洒在水面儿上,待得整个水面都被稻草铺满了,再将细炉灰小心地洒在稻草上。
在白爷的指点下,麻三儿将稻草与炉灰慢慢铺洒开来,等他忙活完了,抬头再看,面前哪里还有池塘的影子,整个水面都显得乌沉沉的,与两边的平地一模一样,竟看不出任何区别。
麻三儿对白爷的布置极为佩服,却不知此举的用意,他茫然地望向白爷,却见迎来的目光中含有一丝笑意;猛然间麻三儿的心中仿佛打开了一扇窗,他瞧了瞧隐约的围墙,又看了看黑沉沉的水面,突然明白了白爷的用意。倘或贼人真从东墙而来,势必会选择平地而行,若错踏水面,便能落入池中,即便不被淹死,也必成为一只束手待敷的落汤鸡了。然而令麻三儿担忧的是,白爷怎会有把握在今夜捉贼?又怎会确定其来路必是东墙呢?白七爷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却不愿多做解释,只是轻拍他的肩头,仍叫他回原处躲避,待贼人来到也无需露面儿,自有人一体擒拿。
待白爷走后,麻三儿便独自一人猫在假山之后,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为了自我安慰,他便暗暗想道:“府中许是布置了天罗地网,等贼上钩便了,有甚好怕的。”如此如此便又安定下来。然而老话儿说的好,“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仅仅又熬了不大一会儿,便有些打瞌睡了。起初他还拼命瞪大了眼睛,尽力坚持着,并时不时的掐一下大腿,拧一下脸蛋儿,以使自己清醒;但漆黑的夜色还是将他的精气神吞噬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抱着两膝在假山后面睡着了。
殊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麻三儿仿佛听见一阵极细微的脚步声,这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显得极其小心,谨慎。起初,他还以为是白爷来了,待稍微清醒了一下,便立刻察觉出两者之间有所不同,因白爷来此,尚不致如此小心,而倘或来的不是白爷,却又为何如此谨慎而畏首畏尾呢?
清醒的一瞬间,麻三儿便记起了所有的事,那朦胧的睡意立刻被极度的惊恐挤走了;他将头从两膝之间微微抬起,睁眼细看,见在前边不远处,一个黑影正在鬼鬼祟祟的蹑脚潜行;而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离着假山不远处的一个脚门儿,门扇微开,显然来人正是从这处角门儿溜进来的。能是更夫忘了上拴吗?亦或是有潜逃的丫鬟有意留了门?总之这扇角门一开,麻三儿与白爷的一番安排算是白忙活了,来人可以直奔上房,再也不会落入圈套了。
此事端的是匪夷所思,难不成堂堂王府之内竟有飞贼的内应不成?实则非也。这王府之中临时设置的小边门、侧门少说也有几十处,留上几处不关也是常态。此处角门便是有意留起来,专由明早运粮的民夫出入用的。那郝三青是何等精明,小小的一处破绽也休想逃过他的眼睛,俗话说:“有门不走非君子”,现有边门合而未锁,又何必费力去跳墙呢?
好在麻三儿是坐于暗影之中,又以双手环抱两膝,暗夜之中看上去,如同一块石头,即便是郝三青有夜观百步的猫眼,也是难以察觉的。此时,麻三儿不敢稍有动作,生怕弄出了声响,再招来杀身之祸,可时间稍长,他便浑身僵硬,肩胯酸痛,苦不堪言了。然而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黑影也止步不前,只是不住地左顾右盼,似乎踌躇难决。难道真是此人贼胆包天,只身入王府行窃,也敢在花园中逗留一番吗?非也,原来他也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摸不着门儿了。
若说起奉天王府中的后花园,虽比不上京师的御花园那般壮观华丽,却于关外而言,已不亚于人间仙境了!此园占地极广,内中不但有鱼池、内海,还有各类假山堆叠出山川地势,更有通幽小径,弯绕其间,不明方向的外人极易迷失于山水之间,找不到出处;至于那些姿态曼妙的奇花异草更是数不胜数,光培植花木专用的温棚便有十七八座,散建的书房、卧房、棋室、楼阁更是鳞次栉比,足以使人眼花缭乱。郝三青虽夜探过王府,却不是在此处,这会儿他初入园林,当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鸡就要叫头遍了,天边也有些微微发白,郝三青见时机将失,不觉有些心急,他贼起飞智,忽然就想到了放火。俗语云:水火无情。不论是什么时候,也不论是在哪里,只要是放起火来,纵然是八面威风的领军统帅也难免心浮气躁,方寸尽乱。到了那时侯,他郝三青便可以躲于暗处观察,能被众人先行救出的,必是王爷无疑,由此便不难确定他的寝室,自己尽可以混入救火的家丁之中,进屋取宝;倘或得手又可以借于混乱之机,逃出府外,真可谓一举两得。然而,水火既然无情,那着火了的房子岂是可以轻入的呢?其实对于飞贼而言,只要有打闪纫针的功夫,足矣。这类人闲常练就的就是一个“快”字,不但身法快似狸猫,且目光锐利,如同火眼金睛,即便是微光一现,他们也能将东西偷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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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郝三青将主意打定,便蹑足潜踪来至当院儿的一间大屋前,先侧耳细听,再仔细扫视了院子的四周,便敲定了放火之后的藏身之所。他取出随身的火筒,轻轻在手中抖动,准备开盖行事。
老时年间人们惯用火镰,火折,怎么又有个火筒呢?其实此乃是飞贼专用的器具,仅用大拇指粗细的竹筒制成,中空,后面用蜡封死,内装猪骨粉、干火绒草及少量硝石。平时用一个竹筒将上口套住,以防受潮,用时则将外套拔下,向内轻轻一吹,便会燃起青紫色的火焰,旁人极难察觉。然则此物件也有个缺点,那就是火焰偏冷,无法点燃木头一类的硬物,但若点燃窗纸,则手到擒来。
麻三儿始终紧盯着眼前的黑影,见来人到了窗下,却低下头去,不知在鼓弄些什么。正在狐疑间,忽见窗纸已经被点燃了,而那个黑影也控背转身,快似狸猫一般,直奔一座假山飞奔而去。他还道飞贼欲逃,不觉怒气上涌,便“嚯”地挺身而起,手按单刀学着别人的口吻大喝一声道:“呔,儿往哪里走?”
这一声喊,吓得郝三青脚下错乱,几乎撞到假山上,心中“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暗暗叫苦道:“糟了,原来都是设计于我,这里早有埋伏。”他正欲脚下加劲儿,寻路而逃,忽然余光瞥见,来人不过是一人而已,便大胆收住了脚步,静观其变。
麻三儿见黑影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凝身不动,勇气顿时馁了三分,也想转身开溜,却已被郝三青认出了面容。郝三青见远处站立之人正是自己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仇家,不由得心中一喜,脱口道: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嘎达,今天要是再让你跑了,我就不姓郝。”
他的话音未落,一手已将飞镰抽出,抬腿向麻三儿如飞而来。他本打算离十步开外,抖手一镰,结果了麻三儿性命,不料刚踏出两步便觉着脚下无从着力,似有陷坑。他突遇变故仍临危不乱,身在半空已用两脚各划了半个圆,意图找到陷坑的外沿。不料双脚所感皆飘忽柔软,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与此同时,附近的几处树丛之中,早窜出数条人影,皆手持挠钩直扑郝三青。麻三儿方才斗胆喊了一声,实则忘了自己正与飞贼隔着水池,他本已吓得呆若木鸡,哪知天理昭彰,贼人果真落入了白爷的圈套。见此情形他喜不自胜,正待拍手大笑,却忽听一个声音大叫道:“三儿,甭看了,快救火啊!”
这一声喊亚赛振聋发聩,瞬间将麻三儿喊醒了,他顾不得去认定,向他喊话的究竟是谁,而是急忙去查看火情。不料这一看之下,他便大吃一惊,原本仅烧着窗纸的小火苗已是烈焰腾空,亮如白昼了,且已经接连吞噬了好几所房舍,眼看就要形成火海之势了。此时救火的锣声响成了一片,一个个睡得懵懵懂懂的差役、仆妇都自动排好了队,将一桶桶清水传递到火场的边沿,由身高体壮的男丁将水泼进飞腾的火焰之中;府外的兵丁也有序的把住了各个要路口,驱赶着前来围观的百姓,维持着王府内外的秩序。
麻三儿从没见过如此大火,他素有侠义心肠,一时之间竟忘了害怕,直接提起一桶水,便往就近的一间火屋里冲。但他马上就被灼人的热浪逼退回来,眉毛也被烧掉了大半,他急忙脱去外衣,刚想用水将之打湿蒙在头上,忽然听见从远处的一处房舍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哭叫声。那哭叫声甚是凄厉,其间还夹杂着咳嗽与干呕的声音,于各种嘈杂的噪音中,显得分外真切。麻三儿见众家丁、仆从一时之间来不及往救,便不及细思,几个大步冲到那间屋子的门前,伸手尽力一推,谁知房内上了栓,急切之间又推不开;麻三儿也是一时兴起,他两脚蹬地,力贯双掌,用尽平生力气,尽力一扑,竟将实木的门轴推断,随着“噶啦啦”一声响,他便随同倾倒的门扇一齐跌入了房内。
他来不及查看自己是否受伤,而是一个翻身跃起,尽力四下查看。但此时屋内已经浓烟遮目,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在火焰并不甚猛,显见得只是刚刚被引燃。他学着别人的样子,随便着手扯过一件衣服包了头脸,遮住口鼻,便向里间摸去。屋内的灯火早已熄灭,且越往里走越是浓烟四溢,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只能顺着咳嗽的声音向里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