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普通百姓将窑子里的恶奴唤做“棒尖”,取的是心狠手硬,欺压良善之时冲在最前面的意思。刚有棒尖儿将六格格拉拽至当院儿,正要上手段,忽然前边儿来报,有客登门。进门的是一老一少两位生意人,皆头戴六块瓦绸缎凉帽,身穿江南蚕丝凉衫,脚蹬手纳千层底儿短腰薄布靴,身上珠光宝气,让人不敢直视;尤其是那个年龄大的,帽中镶着一块冰种和田玉,一望便知是个腰缠万贯的金主。
守在门前的龟奴见又有肥猪拱门,便连忙端上茶水、点心,一面撒脚如飞,到了后院儿报信儿。老鸨子乃是娼门中人,一听有钱可赚,如何不喜,便没有心思搭理六格格了,连忙描眉打鬓,前来迎接客人。两个生意人进到前厅,依次落座,便叫嚷着要看姑娘。老鸨子一听,正中下怀,自然满心欢喜,忙叫各屋的姑娘挑帘子,露脸儿,等候挑选。过去的年月,在老东北的院子里,没有京津一带打茶围,斗富的传统,都是姑娘们躲在各自的窗子后头,等着暗号。当她们听见了老鸨子的叫声,便纷纷打开窗子,挑起帘珑,供客人们任意挑选;客人若挑中了哪位姑娘,便进到那间屋里去,待出屋子的时候,便要按照姑娘的身价儿交银子了。
两位生意人像模像样的踱着步子,慢慢端详了一圈,便摇头说没有看过眼儿的,问还有没有其他姑娘了。老鸨子一听便有些着急了,倘或客人挑选不中意,岂不是引得今后的生意都要不顺序嘛。她急中生智,一面喝骂手下的奴才慢待了两位贵客,一面推推搡搡间将他二人向里间儿让。等二人进了里间儿,甫一坐定,跟在后边儿的龟奴便立刻端上蜜饯和刚杀得的脆萝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这便是院子里的规矩,甭管您愿意不愿意,只要是摆上了,所有的东西,哪怕是一口没动,客人也要掏钱买下来。
趁着他二人埋头品尝果品,老鸨子早踮起一双小脚,直奔后院儿。刚一进柴棚,便喝退了看管六格格的恶奴,换上了一副如糖似蜜的笑脸儿,凑上前,亲亲挨挨地靠着六格格坐了。开口就是一阵让人倒牙的甜言蜜语,无非是什么“打是亲呀,骂是爱呀”,“不打不骂是祸害呀”,“都是一家人,不管着点儿,就乱了家法呀”之类的虚假之词,末了才入了正题儿,
“你要是不想接客呢,也成,就算老娘我看走了眼,谁叫咱俩有缘,看着就像母女俩呢。不过出去唱唱曲儿总可以吧。现如今外头来了两位客人,都是读书人,只是想听个曲子,喝两杯水酒就走了。你出去给我唱两嗓儿,陪他们说说话儿,要是再能吟个诗啊、作个对儿啊,那就更好了。这一回就算干妈求你的,我这儿人吃马喂的也不容易支撑,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拍拍良心想想,我一个女人家能撑到现在,得有多不容易?”
说完她就以袖挡脸,假心假意的哭起来了。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经她这么一“开导”,六格格的心也跟着活了。要说人,都是“顺着好吃,横着难咽”,六格格虽不谙世事,此时也不得不面对这般的处境了,为了免受一顿皮肉之苦,也只得答应出去唱个小曲儿,应个景了。其实这乃是老鸨子的一计,她早就算计到了,只要是六格格同意见客,早晚儿就是她碗中的菜了。
老鸨子见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便急叫恶奴打来洗脸水,让六格格梳洗打扮;末了,再给她换上一套儿干净衣裳,塞给她一把三弦儿,便连推带拽地将六格格带到了前厅。老鸨子挑起门帘儿,这一张老脸上的褶子都要堆到一块儿了,鞠着躬一脸讪笑,紧着说道:
“二位爷,我们这儿啊还有一位姑娘呐,这姑娘不但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且还有一拿手的绝活儿,对对子。最合二位这样儒雅的风流才子的脾气啦。二位要是不信呐,待会儿给她出个题儿,包您二位满意。”
她口若悬河,一通的白活,一只手则用力将六格格往前推。六格格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羞得彻耳通红,只能紧低着头,勉勉强强在侧位坐了。老鸨子怕新来的姑娘面儿上生,不会做戏,真要是将二位财神爷都得罪了,那损失可就大了。于是在一旁紧打圆场,一会儿说个黄段子,一会儿又倒茶、递果子,还暗地里用脚踢六格格的小腿,叫她快点儿唱。现在的六格格真成了上架的鸭子,想飞飞不了,想下下不去,只好轻启朱唇,小声儿唱了一曲。
她自小便长在王府之中,随着几位先生学习过琴、棋、书、画等诸般技能,且无一不精,故而唱音虽小,却颇有韵味。她想到自己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父母双亲,不觉心中酸楚,渐渐的已是泪流满面了。站在一旁的老鸨子,见她刚开唱就双眼堕泪,不由得气炸了连肝肺,心中骂道:“好啊!老娘这些天的功夫算是白搭了,今儿个你要是不给我长脸,砸了我的招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心中如此想,脸上便现出了一层寒霜儿,既然客人就坐在面前,她有意要耍耍威风,借机压压客人的口舌;便突然一拍桌子,将双目圆瞪,提开胸腹之气,做好了一副打嘴仗的架势。没成想,她刚将气运足,正待发威,冷不丁,一旁坐的年轻主顾,也猛地一拍桌子,振得满桌的盘碗哗啦啦直响,几乎都要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