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梦境过于怪异,此时虽然清醒却仍让人感到心下惴惴不安,麻三儿不觉轻轻地推开了窗子,想看一看窗外的空山夜色,顺便还可透一口气儿,平复一下那波澜的心绪。那山中的冬夜清冷异常,既没有夏夜草虫的瑟瑟鸣叫也没有夜行动物觅食的哮吼,只有月夜的银光静静地铺洒在已经枯萎的灌木和丛丛的山林之上。麻三儿深深地吸了几口干冷的空气,感到内心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正想将窗子关好,再去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却忽闻从远方幽暗的丛林深处竟然传来阵阵忧怨的呼唤,那其中真的夹杂着如泣如诉的呓语与呵斥之声,就如同他方才在梦中听到的声音一样。麻三儿骤闻此声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顿感一阵彻骨的寒意直冲头顶,他急忙关好了窗子,又跳到床上,用被子将头蒙了,想以此隔绝这骇人的声响。不料就算他用力将两耳堵住,那飘渺的幽怨之声却仍然透过他的指缝不断的钻入耳鼓。起初麻三儿尽力抗拒着这声音的纠缠,继而却渐渐发起怒来,不由得想到“老子走南闯北,这条命就如同是捡回来的一般,何曾怕过什么鬼怪。倘或真如那差役所说,这声音是鬼怪作祟,像我这般躲藏又岂能躲过。师傅说:遇刚则柔,柔而愈刚;还不如我们兄弟两个一同出去,寻到那妖怪宰了,也给这一方的百姓除了这一害。”俗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说也奇怪自打他念及此处,那幽怨的怪音却好像再也不能伤到他的内心了,麻三儿心下一松,立即从床上跳将起来,用力将王大愣摇醒,对他讲了始末缘由,让他带上兵刃跟自己一块儿前去捉妖。
王大愣睡得昏昏沉沉,他虽然听得不甚明了,但听得有捉妖二字,那贪玩儿的心性立即就被勾引起来了。于是二人悄悄穿好了衣服,并没跟那个差役打声招呼,就各自偷带了挂在墙上的腰刀,悄悄打开后门儿,摸进无边的夜色之中了。此时正好云遮月光,使得百步开外都难以辨明景物,二人只得在夜色中稍停,就循着那时断时续的怪音儿,向着东北方向的一处密林慢慢地摸过去了。约莫刚刚走出一里多路,前方就隐隐地传来潺潺的流水之声,与此同时麻三儿也闻到了一阵刺鼻的硫磺气味儿。他虽自小长在关外,但听得村中的老人讲,关外大地那是宝藏极多,就连那荒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之间也藏有温泉宝眼,眼中之水虽是气味难闻,但终年温煦,附近的山兽、虫子也可赖此经历数个寒冬而不死,甚至有数代不死的奇虫怪兽就能久炼成精,可以变化了吃人度日。对于此类乡野奇谈麻三儿当然并不尽信,但一闻到那刺鼻的硝磺气味儿还是不由得忌惮了三分,他当下退后了一步,拔刀在手,摆了一个雄开罢刀式,将四面就维护定了。王大愣一直跟在麻三儿后头,他对于麻三儿突然退步那是毫无防备,当下立脚不住就滑落在旁边儿的水坑之中了。起初他见衣裳尽湿,正想开口骂娘,突觉手边泉水滚烫,不由得一跃而起,跳上坑来,亏得他身上的衣裳厚实,否则早被那热泉烫伤了大片了。麻三儿被他一跃而起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待开口询问,忽然天空中云开月露,银光如水,将这一片暗夜照的分外明了。此时二人再定睛细看,才发现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一大片热泉之中了,那热泉星罗棋布,泉眼间又有溪流相同,俨然是一个热气蒸腾的大网,若不是自己在暗夜之中嗅到了硝磺的气味而停住了脚步,还不知道在暗夜之中要陷入这网中多深呢?
二人被这一整片蒸腾的热泉所震撼,正自赞叹不已,却忽闻那时断时续的呼唤之声又从远处的暗林之中隐隐的传来了,其中还裹夹着诡异的窃笑之声。
王大愣一向心粗胆壮,他忽闻得有人躲在暗中耻笑自己,不由得怒冲百汇,遂气贯丹田大吼一声,提刀跨过溪流,直向着前方那幽暗的丛林冲过去了。麻三儿甫见热泉遍地,林木丛杂,已然发觉不妙,正欲返身退回,却见王大愣已然迈步前冲,想要开口喝止,却哪里来得及;他不及细思,急忙还刀入鞘,借着如水的月光辨明了路径,就急急追上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奔出了几十步,麻三儿忽听见已经冲至林边的王大愣在高声喊喝:
“呔,尔等胆大的毛贼,休要藏头露尾,你家爷爷已经看见儿等了,再逃也是无用,快快投降免死。”
话音刚落,他已借着一冲之力窜入了林中,不见踪影了。见此情形,麻三儿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情知定是王大愣发觉了林中的藏匿之物,方才跃入追击的,但此地终年暖如盛夏,而藏匿其间的奇虫、怪兽又何止千万,如此贸然行事必是凶多吉少啊。念及此处,麻三儿因救兄心切也没了顾忌,急忙探手抽出单刀,一面高声呼唤着义兄的名字,一面也几个大步冲到了林边。
月光再一次被云气遮蔽了,面前的丛林仿佛又变成一团巨大的黑影,内中隐隐藏着无数的邪恶与凶险,使人不敢轻易举步。麻三儿先是立在林边,接连呼唤了几声,却了无回音,便觉不妙,遂略一沉气,抬脚跃进了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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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的光线昏暗异常,几乎让人只能摸索前行,他一面用刀劈砍挂住衣物的荆棘,一面放低声音,继续呼唤王大愣的名字。突然,他迎头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触觉绵软,不像林中的树木。他伸手摸索,竟发现触手黏滑,且在不停的微微抖动着。因急切间难以辨明情况,麻三儿便从腰间取出藏匿的火折,将之展开,再迎风一晃,一道火光遂照亮了眼前的景物。
那是一个硕大欣长的包袱,被银白色的细丝层层缠裹着,在火光的映衬下如同一个硕大的蚕茧,正悬在空中微微晃动着。麻三儿正自惊疑不定,忽听头顶上又一次传来阵阵呵斥之声,他急抬头,见离自己不远的一根树叉上,竟然栖着一只足有瓦盆大小的蜘蛛,数个蛛眼在暗夜之中犹如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正用两只粗壮的长足缓缓向上收拢蛛线,它口前一对数寸长的鳌齿兀自缓缓磨动,发出了阵阵鸣响,竟和自己听到的呼喝之声别无二致。
麻三儿平生从未见过此等怪物,但惊恐间却也不难猜到,蛛丝之中定然是个活人。此刻虽凶险万分,但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平地跃起,将手中的钢刀横向挥出,那连接毒蛛的丝线便凌空断开,被层层缠裹的包袱也跟着狠狠砸在地上了。麻三儿落下身,借着火光急跃上前,用钢刀轻轻划破丝网,内中果然有一个活人被蛛丝缠住了口鼻和手脚,兀自挣扎不休。麻三儿虽无法看清那人的面目,但仅从体型上判断,他定是义兄王大愣无疑了。王大愣早被层层的蛛丝缠裹得气闭欲绝,此刻一时脱了罗网,便将口鼻上的蛛丝扯破,才深深透过一口气来。麻三儿不待他完全清醒,急忙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拽了起来,又用手中的钢刀挑破了手脚间的蛛线,尽力拉着他回头逃走。
然而天罗地网已成,逃走又谈何容易呢。自那树冠之巅,荆棘之内,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传来了无数的呼喝与窃笑之声,数以千计大如瓦罐的毒蛛已然蜂拥而出,将他们团团围困了。二人见无路可退,反而镇静了下来,麻三儿掂了掂手中的钢刀,心下思量道,
“看情形只能一死相拼了,宁可力竭而死,也强似这蛛丝缠绕,万针攒身之苦”。
然而王大愣的钢刀已失,眼下又无处寻觅,倘或真动起手来,仅凭此一把钢刀又怎能抵挡住这众多毒虫的群攻呢?可是容不得他细细思量,那些毒蛛已然挫动鳌齿,围拢上来了。麻三儿急中生智,忙将背后的刀鞘抽出,扔给王大愣,二人各自挥动手中的器械,奋力砍砸那些蜂拥而至的毒蛛,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麻三儿手中的火折也燃到了尽头,那莹莹之火在接连闪动了几次之后,骤然熄灭了。
一只体型上较其他毒蛛要大出几倍的巨蛛,借着麻三儿略微分神之际,避过他的刀锋,爬至他的脚边,随即吐出粗如拇指的蛛丝,将麻三儿的双脚牢牢缠住了。麻三儿顿觉下盘失控,仰身跌倒于地,手中的钢刀也脱手而飞了。王大愣于黑暗之中,听得麻三儿在跌倒后的呻吟声,情知不妙,急忙回身想将他拉起来,却也被黑暗中突然挥至的一段蛛丝,牢牢缠住腰际。他方才领教过蛛丝的厉害,眼见自己又被缠住,不由得心中大恐,脱口叫道:
“兄弟,快想法子啊。他奶奶的,我们都要交待到这儿啦。”
麻三儿在急切之间亦是挣脱不得,就在他刚刚跌倒的一瞬,身旁蜂拥而至的毒蛛已然吐出了几十道银亮如链的丝线,将他的双腿也牢牢捆住了。麻三儿此时几乎是万念俱灰,他情知恐已难逃活命,一想到那万针攒身的苦楚,让他不由得心胆俱裂。
他自小孤苦无依,早就习惯了食不果腹、受人欺辱的日子,却也不免练就出一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胆量,故而每逢变故之际,尚能激发出一丝的冷静与果敢。求生的本能使他两手乱抓,希望能抓到自己已然失落的钢刀,然伸手所及的却只有搏斗中掉落的树枝与草棍儿,竟没有一件可以应手的兵器。无奈,他只能抓起任何能还击的硬物,拼命地砸向四周的目标。
如此一来,蜂拥而至的毒蛛竟被他搏命般的还击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缚住他腿脚的蛛丝,却仍然被它们拉在粗壮的长肢之中。麻三儿见情势稍缓,急忙呼唤王大愣向自己靠拢,一面继续搜集所有能触碰到的硬物,将它们堆成一堆,随时准备反击毒蛛的攻势。猛然间,他在身旁的地面上碰到一个长圆的硬物,却不似一般石块儿那样冰冷,却像一节小小的竹筒,握在手中光滑如镜。电光火石间,他猛然醒悟过来,这握在手中的硬物竟是自己始终带在身边的“火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