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官军又重新聚拢,成瘸子才又一次爬上河沿偷看。他见几间辛苦拾掇的房子都被烧得塌了架,不觉泪流满面,然此时他也只好以手抠地,强忍悲痛了。恰在此时,忽从远处跑来一匹战马,马上坐的正是白天来店喝酒的那位瘦脸官爷,他已经换了一身儿官衣,顶戴花翎,远远望去就如同是个身着华服的僵尸,连马也显得毫无生气。
那为头儿的兵丁见状,立刻跑步上前,低声儿向他汇报了一番,那瘦脸官爷便在马上长身直立,向四周略望了望,然后将马鞭一挥,就带着这伙儿人没入了黑夜之中。过了许久,这伙儿官兵早已经消失不见了,而趴在地上的成瘸子却依旧颤栗不已,因为他已认出了马上之人,也虑得了这场大祸的来头,原来在白天前来探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与麻三儿初来吉林时偶遇的胡匪——瘦脸儿。
既然已虑得了事情的原委,他便不敢回屋救火了,胡匪出身的人莫不是心狠手辣的,内心又极狭隘,他们岂能就此放过自己呢?然而在成瘸子的心中也感到非常讶异,这个瘦脸儿,明明是跟随巨匪熊瞎子到处打家劫舍的惯犯,何以能步入官场,到如今又前来寻仇呢?
一时之间,他难以窥得其中真相,只好将抢出来的一点儿衣物拴成个小小包袱,又将腰刀插于背后,便直投吉东镇而来。
要说他一个外来户,可可的举目无亲,不过是在此糊口而已,而今去投吉东镇,又有谁能收留他呢?原来曾有一次,一伙儿关内的乞丐沿路乞讨到了关外,正路过他的车店。他们一齐上前乞讨,成瘸子见内中老的老、小的小,煞是可怜,便将早间刚做得的饽饽和锅盔都拿出来分给他们。这伙儿乞丐在一路上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儿,吃的都是发馊的冷饭和剩菜,何时见过此等香喷喷的饭食,当下便一阵的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干净净。末了成瘸子又拿出几件旧衣裳,给了其中几个年龄稍小的乞丐,用来御寒。乞丐们在告辞之际,为头儿的眼含热泪,给成瘸子磕了三个头,并说他们虽然以乞讨为生,却也知晓这“廉耻”二字,而今受了他的恩惠,自是不敢忘的;并说他们虽然无所作为,但今后成瘸子若有用到他们的去处,必然鼎力为之,不敢有丝毫的推诿。在当时,成瘸子只是将这番话当成场面上的客套,并未留心;然过后他去吉东镇采买,却又碰上了这伙儿乞丐,当时这伙儿乞丐已在吉东镇站稳了脚跟,并和当地的穷苦人结成了帮会,颇混出些名气。他们并没有忘记成瘸子的好处,便帮他打通门路,买到了很多物美价廉的物什。如此一来二去,双方处得极熟,而今他成瘸子落得无家可归,便想着去吉东镇暂避一时。这伙儿乞丐在听了他的叙述后,也是唏嘘不已,并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将他收留下来,以暂避风头。
如此一来,成瘸子虽获得了一时安定,然内心中却始终为麻三儿担忧,为了知彼知己,他央求着众乞丐帮忙,从私下里打听瘦脸儿的来头。别看这些乞丐都是混迹于社会最底层的穷苦人,却各个消息灵通,往往能在乞讨或打零工的时候获知一些别人难以知晓的消息。于是,经过一段时间,随着小道儿消息的增加,成瘸子竟然摸清了瘦脸儿的底细。
原来这瘦脸儿确是跟随着熊瞎子一齐打家劫舍的惯盗,却又跟熊瞎子有着天壤之别。他为人刻薄,缺情寡义,从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但时常欺压同伙儿,私吞财物,还偷偷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对于他私吞财物之事,熊瞎子倒也能忍耐一二,毕竟为匪者能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也都是为了财帛;但对于他经常打破江湖规矩,冲着女人下黑手,就实在难以相容了。为了此事两人常起冲突,熊瞎子见他不知悔改,便召集了大小头目,准备将他当场杀了,以儆效尤。但瘦脸儿在平日里也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他们见形势危急便偷偷给他通了风,报了信儿。瘦脸儿见同道不能相容,知道混迹绿林这碗饭是不能吃了,但他跟随熊瞎子久了,知道很多绺子内部的情况,此时见事出紧急,便动了报官的念头。
他先是跑到县衙去投诚,可县官老爷不愿相信他这个惯匪,险些将其捉了;不得已他又跑到军营里向营官告了密。这位营官乃是满人,正愁没有晋升的功绩,听说附近有匪人聚集,便当即命令他头前带路,待围剿有功后再行封赏。于是瘦脸儿便带着官军夜袭匪巢,熊瞎子由于在事先没有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小绺子星落云散,仅剩下他带着几十名亲随,夺路而逃了。此一战几乎剿灭了这一带的匪患,功绩着实不小,当地的巡抚遂写了报功的折子,飞马递入了将军府。将军览折后大悦,遂上本保奏,将那名营官升任为统领之职,又因他是满人,自然又有亲眷帮忙在京师里推波助澜,待得京中批复下来竟然擢升为五营统领,一步登天了。
在他入省城任职之际,当然不能忘了瘦脸儿的好处,更兼这瘦脸儿将匪巢之中搜缴出来的金珠宝玉,都一股脑儿地送给了统领大人,于是一纸文书下,将他也任命为营官,仍在旧地驻守,以防匪患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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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理说瘦脸儿弃暗投明,有了官位,又有了府宅与妻妾,应该心满意足了。但他心量极窄,始终记着麻三儿坏了他的好事,又将他殴打,令他当众出丑的仇恨。他同熊瞎子一路为匪时不敢报复,此时业已成为坐镇一方的官长,当然不肯放过报仇的机会,于是便撒下爪牙四处打探,终于就察觉了二人的行踪。
他的心量虽窄却极为缜密,就在派人前去围剿之前还不忘亲往打探,待他确信真是成瘸子之后,虽未与麻三儿谋面,却也料想着其在夜间必归,故而才以剿匪为名,深夜率兵前往捕杀。
不料饶是他心细如发,却仍不免扑了个空,他助官剿匪本就得罪了绿林同道,倘或再让麻三儿走脱,必然会雪上加霜,故而一不做二不休,他又连夜带队,直扑麻三儿的师傅家。此前他业已派人打探明白,知道麻三儿的师傅身怀绝技,是个极难对付的主儿,遂在出发之前向省城的武备库寻借了一支西洋快枪,带在身边。果不出他所料,队伍刚一接近房舍便被老人发觉,他不动声色,先是仗剑藏于门后,待一名清兵拉门将入之际,用左手猛兜其下颌,同时用右脚狠扫其小腿,此一招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俗唤“兜漏手”,又叫“小擒拿扫腿”,是老人家毕生所学的精华,仅此一招便将那名清兵折了脖颈,扔出门外。众清兵见屋内有了准备,便四散跃开,各挺刀枪,准备强行攻入。而马上的瘦脸儿却是暗自欣喜,他自讨老人家气血已亏,焉能有如此的力道,想必是麻三儿藏在屋中无疑了。
他唯恐麻三儿再次走脱,遂急命军士四下纵火,欲将麻三儿强行逼出,再行清剿。俗话说水火无情,老人家见房子四面火起,料定今日必是凶多吉少,他虽身份低微,但性子向来刚烈,嫉恶如仇,对这些欺压百姓的清兵早已怒满胸膛,此时又岂能弃剑待缚呢。他见清兵被灼热的火焰逼得退开数步,便借机大喝一声挺剑夺门而出。但见夜空中剑花飞旋、寒光耀目,真个锐不可挡,刹那间血光迸现,惨呼之声连成了一片。然就在他即将透出重围,逃出生天之际,一声震天介的枪响惊得林中夜鸟乱鸣,激射而出的火线已然贯穿了老人的胸膛。老人猝然遭袭,仍是借着力道向前冲出了两三步,才颓然跌倒,呐喊声与惨叫声也随之沉寂下来,唯有旷野上燃烧的屋宇仍发出阵阵“哔剥”之声。
老人倒下了很久,尸身也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冰冷,却没有一人敢上前查看。直到暗夜中传来瘦脸儿的连声呵斥,才有几个人仗着胆子,围拢上来,将老人冰冷的尸身翻转过来。火光中,他面色安详,仿佛方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头上的白发被映衬得通红,就像着了一团火。瘦脸儿抖动手中的缰绳,将火枪扔给一名兵勇,拔出马刀,跳下马来。他梭巡着走到老人的尸身之旁,本想看上几眼,再出言奚落一番,可不论他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都让他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这使得他几乎就要背转过身,躲回到暗影里;可周围几十双明亮的眼睛又使他不得不高扬起手中的腰刀,狠狠砍了下去。随着夜空中划过一道耀眼的寒光,老人的头被砍了下来,瘦脸儿也不敢再看上一眼,便匆匆撇下刀,吩咐身旁的清兵带上头颅,就先回衙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