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它们没有听从他的命令,而是开始捉对儿厮杀起来了。他想奋力将它们分开,却同时又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这味道他似曾相识,但却又显得那么遥远,竟然轻轻易易的就将他带回到了模糊的过往里了。
在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匪徒,却也是为匪岁月中最风光的时候了,大清朝刚刚换了小皇帝,朝中乱,下边儿也跟着乱,再也没人去顾及他们这些胡子了,更准确的说是没人再去顾及百姓的安危了。他们为匪是自由的,想抢哪家就抢哪家,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俨然就成了这关外大地的土皇上了,就算给个真皇帝也不会换的。
也是这样一个热闹的日子,也是喝了这么多酒,他第一次闻到了这个味道,极香极香的味道,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令所有的匪徒都睁大了眼,由鼻子引领着眼神儿,看着几个热气腾腾的东西,被摆到大柜的桌子上了。而大柜就开始大快朵颐了,他肥头大耳,一脸的馋相儿,嘴角上挂满了汤汁,嘴里还发出老大老大的声响,引得周围的人都不觉口流稀涎,正在吃的食物都味同嚼蜡了。而身为手下人,他们只好闻闻味道,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瘦脸儿了。直到此时,他方才明白,人是有区别的,地位上的区别可以直接体现在嘴上,这使他满心的不服气,不由得暗下决心,将来也要尝一尝那诱人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了,那玩意儿叫熊掌,是普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的,于是他只能死了心,但那股魂牵梦绕的香味儿,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了。
过往已逝,眼前的景物又渐渐清晰起来了,桌子上不乏罗列着各式各样的珍馐佳酿,却依然无法掩盖住那股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梦中滋味呀。他下意识的挺了挺身,为的是能够看得更清楚些,朦胧之中他看到一个身材瘦高的下人正将一盘儿热气腾腾的美味摆在他的面前了。那真是一盘儿颤巍巍的熊掌啊,真的是熊掌啊,那味道、那样貌,都让他的手有些颤抖了。他急切的抄起汤匙,虽然还有些拿捏不稳,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将之伸入了砂锅之中,舀起一匙汤汁,轻轻的送到了嘴边儿。
他简直想要流泪了,这当然不是可怜那失去了熊掌的熊,而是要可怜这个不敢料想能有今日风光的小匪徒了。他将勺中的美味纳入口中,尽力咀嚼着,品味着,仿佛正在品味那唾手可得的美好前程了。
然而就在这一切皆美好的幻觉中,他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进而又转化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悸。它扩散的速度令人咂舌,转眼间已经像透骨的风,令他遍体生寒了。他感到酒醒了些,于是再用力的睁开眼,想去审视一番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竟敢来恐吓他这位手握重权的朝廷命官呢?
可厅堂之中依旧是混乱而安逸的,烂醉的乡绅和官员大都已经倒地如泥了,只有少数几名尚可支撑的汉子,正在院中肆意追赶着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却也那么苍白,而苍白之中确有一个朦朦胧胧的阴影正在笼罩着自己,那是被刺眼的灯光映照而出的阴影,因为一个人正背对着光线面对着自己,所以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
瘦脸儿要开口喝骂了,他已经是官老爷了,任何卑贱的下人又有什么资格可以赖在自己的眼前不走呢?然而方才那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战栗又迫使他住了嘴,他转念想,还是尽量看清来人是谁,再作道理为妙。眼前的人高高瘦瘦的,然而投射过来的阴影却异常的魁梧,他只是一声儿不响的站在那,仿佛是一尊石像,被历史钉在了那里。
渐渐的,瘦脸儿觉着眼前的人影儿有些熟悉了,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却又有些想不起来了。正在他努力转动着已经不太灵光的脑袋冥思苦想的时候,大厅中央原本哧哧作响的气灯,却在一阵仿佛被卡住了喉咙的咕噜声中,熄灭了。
然而就在最后的一丝光线从瘦脸儿的眼中消失的时候,眼前的黑影却突然让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日夜痛恨却又深为恐惧的人,一个在漆黑的夜晚依然有着凛然正气,能够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的人。没错,是他,真的是他;瘦脸儿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是官,一个掌管着龙威虎猛的兵丁的官,此时他们就站在厅外,离他并不太远,只要他开口大喝一声,就算有一百个刺客也会立即死于非命的。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满腹的恐惧与压抑都汇成了两个字,“救命!”可惜的是,他的“救”字才刚刚出口,还没来得及使其传遍整个大厅,便被一只有力的手堵在嘴里了。他本能的挣扎,却忽感有一丝丝的寒意已经由他的小腹传上来了。他的惊恐达到了极点,紧接着便要痛苦的哀嚎,然而他被捂住的嘴和被手肘压紧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如同是只溺水的鱼,滑稽而又可怜。渐渐的他察觉出周身的热气正如同洪水般的退去,而躁动的灵魂也想要脱离他的躯壳,去追寻虚空的自由了。他已经不再有力气了,也不再能够呼喊,只好软绵绵的躺靠在椅子里,体会这濒死时特有的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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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声求救的呼喊却被厅中喧杂的噪声给淹没了,这里面有叫“掌灯”的喝骂声,有猜拳行令的呼喊声,也有风尘女子的调笑声,全都混杂在一处了,使原本庄严稳重的营官府变成沸反盈天的闹市了。只有门外的戈什哈听出了这诸般音色的不和谐,生怕是出了什么乱子,急忙要过丫鬟手中的火镰,大步走入正厅,点燃了中间最粗的一根红烛。
闪烁的火光逐渐照亮了每个人的脸,但他们似乎都没有从黑暗之中回过味儿来,于他们而言,这无光倒胜似有光了,因为黑暗可以让他们将伪装撕得更彻底,玩得也能更痛快些。但很快厅中的众人都有些兴味索然了,因为他们一齐察觉到了一个极不协调的人,他呆若木鸡的立在蜡烛旁,就像一尊木雕、泥塑,虽然火镰都烧到了手,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的瞪向前方。
座间一位身材魁梧的武官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虽然有些醉意,却毕竟是经过些“阵仗”的,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他首先发现了戈什哈的失态,便开嗓吼道:
“嗨,混账东西,你的魂儿飞了不成?只会看着,还不快去扶一扶营官大人。”
在他的印象里,英明神武的营官大人不过是吃醉了酒,正躺在椅中熟睡罢了;但那名戈什哈是滴酒未沾的,此刻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营官大人的袍子下摆已经被鲜血浸透了,那绝对不是酒水,这对于一名上过战阵的军人而言是不难分辨的。
于是乎他就用一种大头兵惯有的嗓门儿高声吼叫道:
“营官大人死了,快抓刺客啊!”
这声吼叫犹如一声炸雷,震得厅内众人都从椅中跌落尘埃了,与此同时守候在厅外的的一众兵丁也都蜂拥而入了。霎那间厅中乱了,院中乱了,整个营官府都乱了,关门的叫喊声,请郎中的呼救声,调骑巡的命令声响成了一片,内中倒有那眼尖的,发觉有个下人正趁乱跑到府外去了,且神色慌张,便急忙向上峰报告。那为首的非但不赏,却抬手就是一记耳刮子,嘴里骂道:
“不中用的东西,还不快领骑巡把他给我抓回来。真要是叫他跑了,你们统统都给大人陪葬。”
那名兵丁挨了打,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腮帮子,像颗蛋一样的滚到了外边儿,可巧就碰上了一队骑巡。巡长听了他传达的命令,急叫人通知夜巡队一并展开f搜捕,并传话给守门的兵士叫快关城门,以便来个瓮中捉鳖,将这名胆大的刺客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