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子抬肘举剑,左手行剑指诀,将一缕朱红剑气由剑尖引出,刺向醉仙姑。醉仙姑以为追云子当真要取她性命,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却听剑气过耳,裁断一撮头发,才睁眼,便看见那撮头发卷在剑气中,朝追云子左手飞去。
追云子握着醉仙姑的头发,轻轻一簸,道:“今日我且留你一命,来日若叫我见你作恶,我这把劈雷剑斩断的可不止是你的头发了。”言毕,他朝醉仙姑撇嘴一笑,人剑合一,化归紫气,直冲云霄而去。
他这一笑,便是阳春三月的晴日也要黯淡两分。醉仙姑双目发直,抬头凝望追云子遁飞的方向,在那蓝天白云的分界处细细寻觅,好似一块寒冰,融在烈日下,越发卑微,越发渺小。她感到一阵乱风掏空了自己的心,托住她四肢的,是一丝界乎陌生与熟悉的快意,又像受了鼓舞,又像受了打击,又像舔了蜜糖,又像灌了苦酒。这迷乱的一刻才刚过去,她便头晕目眩起来,好像憋了一口长气,濒临窒息,喘得发慌。再闭目凝神,追云子那一笑偏又浮上脑海。他唇上的纹路、嘴角边铁青的胡渣,人中处略微发亮的起伏一再重复,一再强调,由细节蔓延至整体,再由整体微缩至细节,洋洋洒洒铺开,顷刻间将她的心填得满满当当。
醉仙姑无从知晓,追云子这一笑,将成为她一生的羁绊。后来她在人间奔走,看惯了凡尘俗世的悲欢,又忍不住庆幸于这羁绊的存在。在常朝云面前,醉仙姑素来寡言少语,只有一回,醉仙姑授她一道自创的法门,常朝云久久不得要领,醉仙姑训了她几句,遂飞天百尺,化出一条软鞭,垂直下坠,狠狠抽在常朝云身上,喝道:“凝元于心,运气于臂。你真元未凝,自然气行不顺。”旋即化身青影,游在几棵乔木间,又道:“血魄冲顶,五脉齐通。你三脉未通,血魄淤于廉泉、风门,长此以往,终有心脉折损之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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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醉仙姑现形于常朝云身前,继续说:“练我这道绝情瘴,单单心如止水是不够的。调元之势若无杀气,真元不得内丹炼化,便不足以固穴通脉,瘴气自然放不出来。”
“可是既已心如止水,如何还能有杀气?弟子实在不明白。”
“谁告诉你心如止水便要摒除杀气?你并不知,为师这道法门,是因何而创的。”言毕,醉仙姑望着悬在山头的弯月,连连叹息。
她这怅然若失的模样,常朝云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见。常朝云一直以为醉仙姑铁石心肠,是个放下情爱欲念的魔女,其时她并不知醉仙姑的酒葫芦里还收着追云子的元神,她也不会想到,七百年前玄鹤宫两名弟子被紫云老祖逐出师门,竟与醉仙姑有关。
那件事的起因,要从醉仙姑和追云子的第二次相会谈起。是个春雨蒙蒙的日子,稀疏的小雨下下停停,尽管持续了一两日,地上却未尽湿。醉仙姑练罢魔功,又到那温潭中沐浴。每次来这温潭,她都不知动了怎样的歪心思,时时企盼着,总觉得追云子会再次出现。失望一次次光临,捱到下回,又变成了崭新的希望,化在潭水中,流在她白皙纤长的手指间。于是沐浴祛寒的时间一再延长,起初才两刻,后来变成半个时辰,再后来终于接近一个时辰了。这还不够,她又备了好酒,沐浴完毕便栖在一旁的竹枝上,一面喝酒一面盼着追云子。当真等到他,醉仙姑又不禁脸红起来,甚至在那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妖,对方是道。
同上回一样,追云子匆匆而来。不同的是他一身樵夫打扮,戴了一顶斗笠,手上捏了一朵石榴花。醉仙姑转过身去,垂着脸,等他开口说话。才等了一小会儿,她便没了耐心,对追云子说:“三十年不见,道侠别来无恙。”
追云子厉声问:“这三十多年来,你可害过人?”
醉仙姑不曾想追云子如此开门见山,莞尔一笑,兜着一捧水,合在胸前,道:“我在天魔门下,岂有不杀人的道理?”
追云子不动声色间摘下斗笠,掷向醉仙姑。醉仙姑以掌力挡了两下,终究被那斗笠抵住咽喉,动弹不得了。她盯着追云子,低声问道:“你方才多使一分罡气我便死了。为何要手下留情?”
“我并非手下留情。只是想你寄人篱下,纵然害人性命,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追云子言及此处,犹豫片刻,继续说,“我看你道行匪浅,何不脱离魔道,皈依我们仙门正道?”
醉仙姑冷笑道:“你是仙山弟子,自然不懂我们这些妖怪的难处。举凡深山幽谷、雾障浓重之地,狐鼠雉鸠为浊邪阴炁滋养,总有灵体得成的。可是光有灵体却不足以修得人身,还需尽吸日月华精,遍寻奇果异花。机缘好的,数百年可脱原形,时运不佳的,千年之久也未必能得偿所愿。个中艰辛,非我族不可想象。我本是五台山上一只鸟雀,苦修两百余年始得人面。后来偶得天魔栽培,前后不过三百年,我便雀体得脱。你且告诉我,天魔于我有恩,便是他无恶不作,我又怎可背弃于他?”
追云子听罢,对醉仙姑倒生出几分敬意来了。他行五品莲花印,由指中弹出几缕金丝,飞向抵住醉仙姑的斗笠,施了一分力道。醉仙姑咽喉生痛,哑口哼了一哼。追云子抿嘴笑道:“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若想活命,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即可。”
醉仙姑嗓子发颤,反问他:“什么事?”
“你助我布个圈套,囚住天魔,我便饶你。”
醉仙姑毫不犹豫,道:“你要抓天魔,自然有你正道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答应你,也有我的理由。既然身为魔道中人,便该维护魔道。试问你们仙家正派,又如何处置欺师灭祖之徒呢?”
追云子道:我们仙家弟子乃匡扶正义之辈,欺师灭祖、背信弃义自然该诛。你们魔界荼毒生灵,你助我灭天魔,实在是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之举。怎可与仙家弟子欺师灭祖之举相提并论?”
醉仙姑轻轻一笑,说:“你在仙界,这是你的命,我在魔界,这也是我的命。命该如此,又说什么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你要杀我便杀,我能死在侠士手下,也能死而无憾了。”
追云子听罢,行七宝骞林指诀,只见施于斗笠的几缕金丝微微一震,斗笠便飞回追云子手中,现出劈雷剑真身。醉仙姑垂脸,睨着追云子,问:“你若放了我,便不担心我再替天魔害人?”
追云子道:“天魔大弟子为我们仙家所灭,他便收了你和灵虚子为徒。我杀了你,天魔还有灵虚子替他卖命。便是杀了灵虚子,他日天魔要纳个为他害人的小妖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不杀你,是念在你虽为邪魔,却不失忠义之情。”
醉仙姑还要言语,追云子打袖中摸出红艳艳的石榴花,又道:“方才我在山谷中发现几株石榴,虽过了花期,却独见这一朵仍开得娇艳。想来,花也如人,开在山中寂寞,叫我看见也算得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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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毕,追云子将石榴花掷向醉仙姑,这便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尽管如此,快感却鲜活而勃发,自醉仙姑颈部的压痕流向她手中的石榴花,终于扩散至全身。她望着追云子消隐的方位,右手拈着花蒂,凑向鼻子,左手情不自禁扬出水面,在脖颈上摩挲那略略发痒的痕迹。
此后好几天,每想起追云子,她便伸手去摸脖子。脖子上的压痕自然早没了踪影,然而在这神经质的摩挲中,那熟悉的快感又变得陌生起来,好像一股洗不掉的鱼腥,顽固得令人作呕。
过了三五年,在远离大明山的一片桃林中,醉仙姑又见到了追云子,只是这一回,追云子是与重明观弟子董芾、陆知秋同行的。醉仙姑生怕三人嗅到自己身上的浊邪之气,远远地藏在一棵桃树的顶冠中。那桃树生得极高大,倚着顶冠,正巧可以眺到桃林边际,一窥三人的身影。她并无偷听三人谈话的初衷,一门心思全放在追云子身上,虽然以她当时的修为,三名仙家弟子的声音她是听得再清楚不过的。
追云子一袭青衣,束了个红玉冠,举手投足间俊逸非凡,醉仙姑看得面红耳赤,比之凡人少女并无二致。她未料两日后,还是在那温潭边,她又见到了追云子。跟前两次不同,追云子现身时,醉仙姑已然出浴,躺在一根压弯的竹枝上饮酒。二人隔了温潭,醉仙姑垂足坐起,面颊绯红,望着追云子,追云子目光凌厉,比前两回少了些温情。
先开口的是追云子,嗓子绵软,问道:“前几日你偷听我与重明观两位仙侠谈话,有何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