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根本不知这城里竟出了这么一件恐怖的事,再也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转头看向那摊主老头,竟发现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老头儿的笑容里,居然隐隐有着几分快意。
少年一心只为等待那个男子,对方才无意间听闻之事虽觉惊恐,但过一会也就并未放在心上,因为与他无关。他唯一感到惊诧的是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的虐杀县令老爷的儿子。
过了午时,秋阳恶烈,少年正躲在阴暗处,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城门口,正往城外走去。
少年又惊又喜,急忙起身追出城门。便在此刻,城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七八个捕快催马而至,他们俱都满脸紧张,下马后迅速在城门口设置起了路障,开始盘查起进出的人。
少年哪有心思管其他事,只顾一路小跑着追寻着那人的身影而去。
少年尾随着那个高挑瘦削的身影数里,官道上逐渐人迹稀少。忽然间,那男子停下脚步,微微回头看向身后。
少年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那年轻男子脸色苍白冷峻,皱着眉,忽然冷声道:“真是阴魂不散,你为何还跟着我?”
少年涨红着脸,不知怎么回答。
那人忽然一叹,又问道:“你等了三天,就为了跟着我?”
少年急忙点头。
那人蹙眉,又叹道:“如果你用这三天时间去乞讨的话,应该已经能够得到不少的铜钱了。”
少年急忙摇头,脱口道:“我不想当乞丐。”
“哦?”那人眉头一挑,嗤笑一声道:“不想当乞丐,那你想做什么?”
“我……我……”少年虽早已想好,但在那人森冷的目光下,他又一次语塞,只急得额头渗出汗水。
“这样吧……”那人忽然伸出手,手心里有一块碎银,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道:“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你可以不用跟着我了吗?”
但这一次,少年却看也没看银子一眼,他胸膛起伏大口呼气,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我不要银子,我想跟着你。”
然后他忽然砰的双膝跪地,红着眼眶大声道:“公子爷,求你了!”
官道行人不多,但路过的人见此,无不投来诧异目光。
那人看得脸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他似乎没料到少年会有这般行为。他缓缓收回手,淡然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需要跟班的人吗?”
少年眼中充满泪水,却努力不让流出,他大声道:“我可以做很多事,铺床叠被洗衣做饭,什么都可以。”
那人有些不耐,冷声又问道:“你为什么想要跟着我?”
少年语气坚定,说道:“我知道,公子爷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我想学本事。”
那人闻言,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然后他就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得十分戏谑。
“你我不过一面之缘,我为何要教你?”那人停了笑声,淡淡道:“况且,我也不想收一个乞丐做徒弟。”
少年既尴尬又羞愧,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他抹了一把眼泪后,急声道:“只要公子爷能够收留我,我为奴为仆都可以。”
那人却再次冷笑,然后转身离去。少年怔怔地跪在官道上,一时不知所措。
眼看那人越走越远,少年突然醒悟,急忙起身追了上去。
他绝不能就此放弃。
少年继续尾随着那人一路走着,直到快天黑时,那人像是终于不耐的停住脚步,冷冷的对不远处的少年说道:“你到底要跟到何时?”
少年有些畏畏缩缩,却小声回答道:“这条路,我也可以走的。”
那人闻言,嘴角再一次轻轻抽搐,他目光略带几分诧异,随后拂袖道:“也罢,你要跟便跟,与我无关。”言罢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走了。
于是,少年一跟便是半个月。那半个月期间,无论那人去任何地方,少年都能找到他,他住客栈,少年就在客栈外等;他吃饭,少年也等,只是两人从未在说过话。
那期间,少年简直成了那人的影子,怎么甩都甩不掉。
半个月后,那人去了一个地方,在一处客栈住了下来,一住便是两天,期间没有离开过客栈,少年也跟着在客栈外的巷道中等了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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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那人离开客栈,离开了那个地方。
少年跟着离开的时候,从路人的口中听到,城中有一个武功很厉害的人突然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少年虽觉得诧异,却没有多想,他只跟着那人。
时间一晃已到冬天,少年在寒风中紧跟着那人的脚步。
某一日,大雪纷飞,少年跟着那人进入了一座城。
一天后,那人离开城,继续往前走。
少年离开之时,又听到传闻,说城中有两个在江湖上凶名昭着的恶人忽然暴毙在酒馆中。
这一次,少年已经察觉出一些问题了,他非常疑惑为何那个年轻男人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有人死掉呢?莫非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后来他才明白,这世上很多看似巧合的事,实际上都不是真的巧合。
而经过那几个月的跟随,少年发现那人不管走到哪里始终都是孑然一身,他从不会与人结伴,也从不会与人吃饭喝酒,他似乎也根本没有一个朋友。他每到一个需要留下来的地方,少年都不会看到他,所以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少年能够看到的是,那人身边似乎永远都不会缺少一种东西,那就是信鸽。
无论那人走到哪里,只要他一停留,立刻便会有鸽子飞来找他,或者是他亲手放出鸽子。
少年虽然已经一厢情愿的跟着那人很久,却一直没能猜到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那人游历于江湖,却像一片没有根的羽毛,风吹到哪里,他便去到哪里,没有目标也没有明确的目的,他也好像永远不会为银子发愁,所以在少年的心里,那人的身上充满着神秘。
少年偶尔也会想,为什么那个男人每到一个停留的地方,那里就会有人死呢?倘若那些可怕的事当真与他有关,那他岂非还是一个十分危险且可怕的人?但更让少年疑惑的是,那个男人仿佛永远不会有人找他的麻烦,也好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困扰。
又过半月,凛冬来临,少年身上的钱已经用完,他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鞋底都快走掉了,可他还是咬着牙在坚持。
某夜,少年又冷又饿,终于累倒在了雪地中,人事不省。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破庙内,庙内有一堆火,那人就坐在火堆旁烤着一只野兔。
那人面色苍白,不知在想着什么,目光竟有些恍惚。
少年不知是因为这座破庙还是那堆火,让那人竟有种触景生情的错觉。
“公子爷……”少年忍着浑身酸痛支起身体,试探着开口道:“是你救了我吗?”
那人微微有些动容,转动着手中树枝上的野兔,语气淡然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倔脾气,竟真能跟了这么久。”
少年顿时涌起一阵心酸,眼眶渐红。
那人轻叹一声,问道:“倘若你因此而死,可会后悔?”
少年强忍泪水,用力摇头,果断答道:“不会。”
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有复杂,就听他忽地喃喃道:“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他忽然住口,语气中满是唏嘘,接道:“可真是又悲伤又可怜的相似啊。”
少年听出了他话中的感慨,又似听出了那人对命运无常的无奈。
此情此景,对那人来说,命运总是这般惊人的相似。
那人忽然紧盯着少年,问道:“你姓庞,又是扬州人氏,那你和扬州富商庞伯之是何关系?”
少年心头一震,他虽诧异,却也不想再有隐瞒,于是低声道:“不瞒公子爷,庞伯之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看来我的猜测不错。”那人道:“你这条漏网之鱼能活到现在,命也算硬了。”他顿了顿,又道:“听说庞伯之有一房来自于异族的偏房夫人,看你相貌,那位偏房夫人应该就是你的母亲了吧?”
少年闻言,不由想起已逝的母亲,顿时眼眶又红了,哽咽道:“是。”他忽然一怔,脱口问道:“公子爷如何知晓我家中之事?”
“你们庞家是一方富豪,知道情况的人比比皆是。况且你家那桩血案闹得很大,整个扬州都传遍了。后来听说那些凶徒有一半已经被官府捉拿归案,但为首者却逃了。”那人回答得轻描淡写。少年一听杀害自己满门的凶徒已经有人被捉拿,顿时暗自高兴,但又一听为首者还逍遥法外,他一颗心又忍不住沉了下去。
少年这大半年来,那个除夕夜就如同噩梦般缠绕着他,他时常午夜梦回,眼前全是家人在火海中悲惨呼嚎的场景,令他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他不但要换一种活法,更要学会厉害的本事,为自己的家人报仇。虽然他还并不知道那些凶徒的名字,但他却记得杀害他大哥的那些人的相貌。
那人似乎并没有与少年深入讨论后者家中祸事的意思,也不在意少年表情的细微变化,他转言问道:“你练过武?”
少年点头道:“以前在家中,曾跟一个师傅学过两年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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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嗯了一声,说道:“难怪,如果你没有练武的底子,身体只怕也支撑不到现在了。”
那人说完后便没再开口,似在思索。
少年沉吟片刻,终于再次问道:“公子爷,你能不能收留我?”
那人瞧了他一眼,皱眉道:“我救你,是看在你那份难得的毅力,不愿看你冻死在路上,至于其他之事,我并未答应你,你可别会错了意。”
说罢将烤好的野兔扔了过去,淡然道:“吃吧,别没被冻死却被饿死了。”
少年无比欣喜,急忙一把抓过滚烫冒油的兔肉,却见那人坐在火堆旁闭目养神,一夜再没说过半句话。
但那一夜,是少年流浪以来吃过的第二顿饱饭,吃得满嘴流油。
那人虽然还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从他的态度来看,他对自己显然已经并不排斥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兆头。
直到后来,少年才明白,当初并非是那人甩不掉自己跟屁虫似的尾随,而是他根本就是有意让自己跟着他的,否则以那人的本事,只要他想不被人跟着,那这江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人能追得上他。
那一夜,少年睡得很踏实,尽管睡熟的时间不算长,因为他担心那人会再次突然消失。但让少年意外的是,那人就那么安静的坐在火堆旁整整一夜都没有动过。
次日,少年虽早早醒来,但却见那人已经出了庙门,他赶紧跟了出去。
这一次,那人没有赶他走。
凛冬风雪,冷彻入骨,一大一小两人,就那么默默的走着,一路无言。
走了半日,那人忽然放慢脚步,目光沉凝地向少年问道:“你真已经想好了要跟着我?”
少年忙不迭的点头,无比坚定地回答:“是,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那人沉吟不语,许久后又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少年思索片刻,说道:“我虽不知道公子爷是什么人,却知道公子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这就够了。”
那人略觉诧异的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说道:“连我的身份来历都不清楚,就敢做出如此决定,你这小子胆子不小。”
少年喃喃道:“如果我再继续胆小下去,恐怕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有点意思。”那人似乎没料到这瘦小的少年竟会说出如此感慨透彻的话来,他微微一叹,摇头道:“你可知你这种决定,和赌博没有区别?”
少年沉默下来,他没有回答。
良久之后,少年终于开口,他沉重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悲哀,缓缓说道:“我在家的时候,除了娘亲外,只有爹对我很好,其他人都讨厌我远离我,就连大哥都骂我是杂种。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骂我,难道我身体里流的血和他的不同吗?还是因为我的娘亲不是中原人?就算我娘是异族人,但我们都是一家人,为什么就连家人也会有那样的区别对待?家破人亡后,我流浪在外,孤苦无依生不如死,但那些人还是同样歧视我欺负我,都骂我是杂种,好像我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人。”
少年一口气说到这里,似有满腔不忿难以舒缓,一时胸口起伏,抑郁不解。
那人面无表情的静静地听他诉说,但他的眼神中,却有一抹无法察觉的异样之色。
少年沉默片刻,随后眼神变得坚决,语气也同样坚决,道:“我不想再被人看不起,不想再被欺负被人骂,更不想低人一等,就算是赌,也还有一分赢的机会,如果不赌,那一分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然后冷笑一声,不以为意的道:“你的经历听起来的确很不幸很凄惨,但这个世上与你有相同遭遇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所以你希望我能同情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