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霏在悦庄留宿了一晚之后,换上了一身橘色的襦裙配米色纱衣,这是悦庄今春刚为庄上丫鬟仆妇们制作的新衣。谢观南昨日只交待好好照顾这位客人,但没有吩咐这些细节,容霏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行李,应该是苗姑或庄上其他负责接待的娘子注意到所以拿了庄上给年轻女子准备的衣裳来让她替换。
果真人靠衣裳马靠鞍,本就样貌出众的容霏,平日在穿着上却习惯朴素,衣物总是寡淡素净到几乎看不到色彩,这一身款式大方、颜色明亮花样秀丽的新衣,映得她气色都好了许多,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这样的容颜应该有的样子。
谢观南看到容霏焕然一新的面貌,不由得心中暗暗自责没有考虑到这些,所幸庄上的人周到,才不至怠慢了客人。或许是因为季熠自己对穿着比较讲究,连带着悦庄对府丁丫鬟一年四季的置装费用都格外慷慨,每年按季都会给大家添置衣物,且从来不在这一项上敷衍潦草,款式用料做工一定都是上好的,悦庄随便一个人走出去,体面都不亚于街上的富户人家。
“容娘子昨晚歇得可好?”季熠跟着谢观南也站起来迎了一下,他在地动救灾及田衡一案中于嘉义坊露过面,和容霏彼此都不算是陌生人,故而也没有多客套,随意地伸手将人让到一侧的客座上,开口是作为主人家惯用的开场白。
容霏恭恭敬敬对季熠和谢观南分别行了礼,答了一句“多谢招待”,抬头看了看季熠,她神色一如往常的淡然,声音中多了一分谨慎与正式,但依然是不卑不亢,没有畏惧也无逢迎之态:“见过齐王殿下。”
这话一出,季熠和谢观南俱是一惊。如果说季熠对容霏知悉自己身份还有几分预感,那么谢观南的震惊就要更多一些,他昨晚还在忐忑此事,不想今日一打照面,最担心的事就摆在了眼前。
容霏是何时知道的?是原本就知道,还是昨天到了悦庄才发现的?那是悦庄早就被有心人摸透了背景底细,抑或是容霏自己盘出了其他细节?一时间谢观南脑内各种迷思,归结到最后只得出众多猜测,却无一让他有把握去确定,他还是先看向了季熠。
“容娘子对悦庄不陌生。”季熠这话并没有询问的语调,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正如同容霏道破他的身份也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表明一份坦诚,他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起码彼此双方都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装模作样上。
“我的身份在二位这边不是秘密,我若继续伪装无非是把自己变成一个笑话。”容霏落座后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迅速地在季熠和谢观南身上转了一圈,跟着便敛起眼中过于锐利的颜色,恢复到之前淡淡的神情,“间人去任何地方都有明确的目的,我之所以会停留在云遮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悦庄是何所在,庄子的主人是谁,其实在很早之前安南的人就知道。”
季熠点头,悦庄行事低调隐蔽,但毕竟偌大一个庄子在这里,这么多的仆人进出,就算没有人刻意去外面说,有心要查里面住了什么人也总是能查出来的,容霏这话一点不夸张,如果她身为间人在云遮住了这几年连悦庄的底都探不到,那才是稀奇事。不过听容霏的说辞,她只说安南知晓,却不提自己在这件事里的角色,看来还有下文在等着。
“安南既然知道这里住的是谁,是否有所图谋?”谢观南同那两个气定神闲的人相比急迫了许多,虽然从容霏的话中不难得出结论,那就是无论他是否主动带人回来都不影响容霏早就知道季熠身份这点,但他依然觉得不安。
“没有。”容霏想了想,把话补充得完整了些,“如果谢捕头是想问针对齐王或睿王殿下的图谋,那据我所知至少到目前为止,并没有。”
谢观南又是一滞,容霏这次连悦知风都提到了,很显然就是为了证明她没什么必要在悦庄的事上欲盖弥彰。
“安南王再如何疯,总不至于找人直接上门行刺,毕竟若真的那样做了,无异于把刀柄递到了我朝手中。”季熠朝谢观南笑了笑,示意他放轻松些,漫说他和悦知风身边高手护卫如云,一般人近不得身,就单说区区一个小国想用暗杀大国重要人物的手段来达到什么惊天动地的目的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谢观南是关心则乱,被季熠这么一说,他也就明白了。安南纵然有那个胆子做行刺的事,也承担不起大国之怒,届时有没有真正确凿的证据,在绝对的实力悬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如果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安南等于随时将覆国的危机揽上了自身。莫说老安南王没有这个胆子,就算是现任这个疯王,他只是疯,也不是傻,不会不知道手伸出去招惹别人但没有握着兵刃,结果只能是被人砍断手这个道理。
“我虽然是现任安南王派出的间人,但安南国内大量训练间人已经有数代之久,间人都是单线向上线汇报,不过每一批同期之间多少会有一些暗自联系的方法。我说的同期,和你们读书人说的同年是一个意思,我所在的训练营,每年都有新人。”容霏见谢观南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又补充道,“上任安南王一边对贵国俯首称臣,但另一边也从来没停止过向这里继续输送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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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季熠所说的胆小怯懦的老安南王?谢观南越听越摇头。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既表现出诚惶诚恐,又暗地里我行我素的?太割裂了。还是说只要是当上了君王、坐到了那个位置上的人,就都会变成那个样子?
“大国以实力富强安定,小国则左右逢源在夹缝中求存,古来皆是如此,不足为奇。”季熠依然是不以为意的口吻,他还是没有从容霏口中听到他真正想知道的,但是他不急,“容娘子,我很好奇,在两个国家都生活过这么长时间后,你更希望以后成为哪里的子民呢?”
容霏微微垂下眼,似乎听到了一个令她头痛的问题,一时做不出干脆的回答。
“你是孤儿,无父无母,所以也没有亲情羁绊一说,六岁被收容进安南的细作训练营,此后十年都在那里经历严格残酷的磨练……抱歉,可能我用‘磨练’这个说法对你有些冒犯。”季熠侃侃而谈的同时表现出了极好的风度,优雅自信且儒雅温和,他只要愿意,就能让与他谈话的人得到一种很强的被尊重认同的感受,会变得无法拒绝和打断他,“你很优秀,无论是容貌还是别的能力。在你的同期里,你或许是最优秀的一个,安南替你们准备了很多身份,商人、僧侣、学生、平民,能以各种渠道进入我国,混迹于市井乃至达官显贵的府邸,但你选择了最差的一种,你是以流民的身份进入我国的,为什么?”
流民当然也可以顺利进入这里,这是一个几乎没有门槛的渠道,很安全但相对的起点过于低,之后进行任务的难度也就更大一些。可容霏偏偏选择以最卑贱的身份在这里开启第二段人生,她希望看看,同样是最底层的人,在这个国家她能活成什么,这里和安南有什么不一样。
以谢观南的想法,容霏能被策反,那必然是她已经确定了自己想留在这里生活,换言之她的结论应该是这里比安南更好,不是吗?这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确实,比起安南,现在我会选择留在这里,但你们若问我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