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季熠用怎样戏谑的口吻和轻松的姿态来描述,谢观南都能感觉出他此次陇右之行的不一般,季熠越是刻意表现得漫不经心,通常就代表事情越不简单。
且不说这次是季熠自己主动先联系了表示要过去的,就说悦知风把他留在那里居然不是单纯的观摩而是让他亲身参与到演武中,就说明不管是季熠也好,悦知风也罢,他们爷俩心里都很清楚,不久的未来局势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悦知风不是突发奇想抓了季熠的壮丁,季熠自然也不是如他所说,觉得是受了他老师的欺负。以悦知风的远见和季熠的聪慧,一定是预判到了什么,所以才不谋而合产生了要未雨绸缪的打算。
“老师的身体到底怎样了?”谢观南先避开了演武的问题,夜渐深了,他也有些困倦,若非季熠刚好醒转,他原是打算要睡了的,此时并非是复盘演武那种事的时候,“这一晃都大半年了,我没想到董太医还留在陇右道。”
董危素怎么说也是拿朝廷俸禄的太医,之前跟着驰援戎州疫情的队伍过来自然是名正言顺的,但疫情的事情早已连善后都做完了,他却还迟迟没有回京,这就很不正常了。
“你说他为什么不走呢?”季熠笑道,勾着谢观南的一只手交错着彼此的手指在玩。董危素当时确实是为白术留下的,这点他俩都知道,但若因私废公到这个程度,董危素也就没什么前程可言了,“我说笑的,老头这次同我说,他把董危素留下和白叔一起研究个能克制西南瘴气的法子,眼看着快有结果了。”
为了这事,睿王甚至亲自给皇帝上了个折子,细说了原委来把人留下,能做到这一步足见悦知风对这件事的重视。
“老师当时从戎州带走董太医就存着这个心思么?”谢观南攥紧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以期能让季熠正面、正经地回答他,“你跟我说实话,老师的病是否根本就没有那么严重,那只是他为了留下董太医的托辞?”
季熠愣了一下,他倒是从没以这个方向去揣度过此事,不免用有些惊奇的眼神看了一眼谢观南,但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谢观南并非觉得悦知风在这件事上使了什么手段,而是潜意识里特别希望真相就是如此,只是很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是每一个愿望都那么凑巧能实现的。
“董白两家这一代最出色的两位医者合力,也只能告诉我,他们能尽量控制不让老头的情况恶化得太快。人一辈子的精神气是有定数的,用了就是用了,无论什么灵丹妙药也只能补上十之一二,大部分是不可逆的,他年轻时耗费得太多,到了这个年纪,得天独厚的东西可能也只有他那不见老的容貌了,其实身体亏空已经很严重了。”看到谢观南的眼神瞬间暗淡了几分,季熠摩挲了两下自己掌心那只手,“是即墨氏亏欠他的,但凡人力可为,我必尽其所能。”
谢观南点点头,既然悦知风的病情属实,那即便只是因为这个,把董危素留在陇右道,想必皇帝也不会反对,更何况还有另一个更要紧的理由:“瘴气,真的可以靠药物抵御吗?”
如果真是那样,长久以来困扰西南边关的大问题就有了解决的希望,本朝面对西南诸国也少了些掣肘,可又是一件功在千秋之事。
“我记得白叔告诉过我,之所以我一到西南这里就大病连着小病,不是因为我体弱,而是水土不服,其实瘴气也可看作是这里的一种环境病。西南多雨,潮、热,再加上这里山林多,容易滋生百虫,便有了这恶浊之气,环境越是污秽恶劣之地,虫兽更容易将病传播开。本地人相对适应了这样的气候环境,或许耐受力比外来的人强一些,但这也并不绝对。”
“所以董白二位才想以药物抗之?”谢观南大致听懂了,如果能确认瘴气的危害种类,以治疗疾病的方法去对抗,那么自然有法可循。
但实际上情况并没有谢观南所想的那么乐观和简单。因为瘴气能引发的疾病并非一种,根据病源和环境地点的不同,人感染上的病种类也不同,从疟疾、痢疾,到眼耳喉疾、出血、黄疸等等,因人而异,没有统一预防或治疗的绝对手段。季熠所说悦知风希望董白二人能想出的对策,其实不是指让他们研制出一种或几种药物,而是请他们想出一个策略,从源头来帮助我们的军队能认识和对抗瘴气所带来的各种影响。
“南蛮虽然也有药物能治疗一些瘴气引发的病症,但大体上还是靠长久以来本地人对这些病的自然抵抗力,青壮年好一些,孩童老人一旦病了亦是只能听天由命。”季熠笑了一声,“之前的疫病好像给了老头一点启发,他觉得我们既然能在疫情期间快速控制住蔓延,那么如果将这样的方法推广到军中去,从预防到治疗形成一套完善有序的可行方法,也就不用那么惧怕瘴气了,无论什么时候遇到,把它的影响降到最低,就已经是最有力的武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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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畏惧未知的风险,但亦不盲目自信,能在戎州那么紧张的局势中还想到如此长远的事情,谢观南不得不再次感叹,幸亏悦知风不是帝国的敌人。
陇右军能成为最强的军队,不是因为兵员数量和士兵的战斗力凌驾于别的队伍之上,而是因为他们的统帅是悦知风。谢观南现在知道季熠说陇右军不会也不必有第二代的说法是对的,陇右军如果没有了悦知风,那么它和其他队伍的差距并不会有那么明显。
可是悦知风毕竟老了,他的健康、他的生命正在以怎样的速度流失,没有人能说得准,亲近他的人似乎都很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也包括他自己。
“老师放世子北上,是不是也是做了别的打算?”虽然悦青被皇帝调离是在悦知风病发之前,但当时他觉得有些难以理解的事情,如今似乎也能想明白些了。
悦知风一直都知道陇右军的荣光只能止于他活着的时候,在他百年之后这支队伍不管谁来接手,都将不再是陇右军。至于悦青,他如果能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帅,未来自有他自己的局面,也不必和陇右军捆绑在一起,世人口中所谓的“悦家军”,只到悦知风一人为止,这对悦氏或皇家,反而才是最好的安排。
悦知风把即墨皓峰留下的江山社稷置于自己的荣辱得失之上,但他也已经做了一个父亲能为儿子做的最好打算。他把悦青也许给了帝国,接下来,就是即墨皓峰的儿子和他的儿子,是第二代自己决定的未来了。
“悦青北上之前我与二郎通过信,我原本想劝他再等等。”季熠把谢观南往被窝里拖了一下,说话声音也轻了些,本就是觉浅醒的,但还未睡饱,看到谢观南打哈欠,也仿佛被传染到了困意,他的眼皮也再次觉出些沉重,“可二郎说,这件事情其实他早就知会过老师父子俩,甚至悦青上京这个时间都是悦青自己先提出的,并不是二郎强加的旨意,如今想来,老师在这件事上未必没有给过悦青意见。”
如果按照先帝的意思,悦青与即墨家的兄弟,名分上也算是兄弟,既是帝国最尊贵的皇亲国戚,论文才武略也是年轻一辈中毫无疑问的佼佼者。且悦青与季熠不同,他虽然也没有像父辈们那样经历大一统的战争,但他在剑南道是有机会面对边境骚扰战的,他和北境的戍边军一样,是和接壤的邻国真正交过手的。所以皇帝要从同辈中提拔人以备将来执掌军事重任,目前来说还真是没有比悦青更适合的人选了。
看来,悦知风虽然没有对皇帝有任何偏爱,但在臣子这个身份中,已是毫无保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