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中的古宅中波光隐隐,芦苇森森,偶有寒鸦在树杈间惊醒,随后又怪叫着扑入化不开的阴影里,悄然远去。
六丁神女已经安抚好惶恐不安的教众,继续蛰伏在这场并不静美的良夜中,枯待着漫漫长夜的结束。可让她们不安的是,即便更鼓已经悄告了数遍,远处的昏暗天空依然没有要放亮的意思。
此行困难重重,连日来唯一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消息,便是原本在坊巷中大肆搜捕的清兵,似乎在接到消息后忽然撤走,向着不知何处集结去了。
当江闻重回古宅的时候,六丁神女都显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江闻扛着人越墙翩然而来,把昏迷不醒的红莲圣母放在密室的石床上,随后便撤退两步,任由几女上前惊叫连连。
“快看看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反正我不认识,这些都是一个三角眼告诉我的。”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也很令人庆幸。
失踪数日的红阳圣母人还活着,气息奄奄却暂无性命之忧。对方显然很清楚她的地位和作用,并没有要随手杀掉她的想法。
又或者是说可以杀,但要“死得其所”。
这一系列妙至巅峰的借刀杀人之计,让江闻都目不暇接,只能佩服感叹对方的心计之深沉毒辣。此人深知人心的幽暗,做事不留痕迹,他很清楚每当纷争冲突出现的时候,利多者疑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他屠杀定光寺差役民夫,是为了挑拨衍空和尚与耿家的关系。不管抓没抓到凶手,先前耿家在这里大肆挖掘也是事实。
故而定光寺值此刚刚挖出《演山先生神道碑》之际就被袭击,清廷是绝不会心慈手软地做疑罪从无的假设,反而只会想着,不管对错也要先下手为强。
这样的手法屡次出现,又屡次得手,不得不说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同样的手法,还有先前冯道德险些误杀红莲圣母。若是这件事发生,就会成为武当派与白莲教化解不开的矛盾。并且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尸、毁灭踪迹就能了结的矛盾。
江闻看人一向很准,如果冯道德真误杀了,他绝无可能秉承江湖道义去认错,只会为了维护武当派的声誉,用尽各种方法把白莲教的红阳一脉从江湖上抹消——毕竟如今的武当派也面临内忧外患,不像倚天时期的一门独大,更不是找个张翠山夫妇自杀就能简单了事。
总而言之这样的操作很有趣,幕后黑手从利益角度引燃问题,自己作为真凶却能从容藏身幕后,坐看云起雷鸣。
从这个角度看,此前耿精忠、福威镖局的屡遭暗算,林震南的困斗之境,白莲教的群龙无首,清廷的草木皆兵,就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幕后黑手鬼面人想让福州城乱起来,以便火中取栗。
但是江闻还是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比如冯道德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这趟浑水、又为什么明明接触使用过天蚕丝,却连续两次都被这本应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骗过。
江闻暂时不认为他在装傻。
因为这样太傻了,傻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程度,丝毫没有假装的益处。但这位武当派现任掌门手里,一定还掌握着一些江闻不知道的东西,不愿分享,就像他刚才在九仙山上的不告而别一样,从头到尾都显得别扭。
江闻还有一个不解之处,就在面前的红莲圣母。她到底是怎么落入鬼面人之手,又是怎么被困在榕树中的。
江闻在从武夷山与白莲教的初交锋起,就知道他们喜欢装神弄鬼、故布疑阵。而面前这位武功按说不低、又精通人心伎俩,怎么会被轻易算计捉拿?
要知道活捉一个江湖高手,可比一拳打死要困难多得多!
幸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此时近在眼前了。
“几位姑娘,你们两台戏都快唱完了,能把人救醒了吗?”
江闻心中盘算着今晚的情况,抱着膀子看六丁神女们用各种方式救人,看她们又是解穴、又是熏药、又是按人中、又是挠嘎吱窝,急的满头大汗却不见红莲圣母有丝毫苏醒的迹象。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嘛,江闻也不好意思上前自告奋勇,这样容易显得别有用心招来怀疑。
年纪最小的六丁神女向来心直口快,哭丧着脸看着江闻:“江道长,我们用尽方法也唤不醒红莲圣母菩萨,她会不会死了呀!”
年龄大一点的六丁神女连忙捂住她的嘴表示童言无忌,“不许乱说,圣母脉象四平八稳,怎么可能会死呢!”
腿上被小石头咬了一口的六丁神女见多识广,思索了片刻后说出自己的猜想。
“各位姐妹,我曾听圣母菩萨说过,我教神功练至五阳朝元的境界后,心智一旦受到重创,就会陷入假死龟息,依靠内力自行运作护体。”
年龄最小的神女紧忙说道:“真的吗!姐姐你有办法救醒圣母菩萨吗!”
“方法倒是知道。圣母菩萨说过,此时想用外力打破龟息,就必须要有同源同境界的真气输入,以表明自己人在旁边护持,届时自然会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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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纱衣女子犹豫着说道,“可咱们六个最多也不过三阳聚顶的功力,今晚又强运内力受了伤,恐怕加起来都没办法了……”
几女面面相觑,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按说龟息假死本就是自我保护,时间到了也能醒过来,可想如今这种云谲波诡的环境里,每一刻钟的群龙无首都是莫大的危险。
江闻终于慢慢说道:“或许我可以试一次。”
随后他缓缓伸手,隔着衣袖把住红莲圣母的手腕,催动身上浩瀚磅礴的九阳真气流入。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随着江闻缓缓发功,红莲圣母静躺着的苍白面庞果然红润了几分,湖台的密室气温更是猛然提高了几度,似乎即将迎来转机。
可让江闻失望的是,些许表征尚未稳定,他的内力就如同泥牛入海,被经脉多处抵挡后逸散不见,依旧没能唤醒对方。
“不行,好像哪里不对,总有一股内力在排斥我……”
金庸江湖与明清江湖的内功差异,一直都是江闻心头的梗,此时又碰见了经典的适配问题,以至于两种内力似是而非却无法相容。
六丁神女们眼中的光芒,又瞬间沉寂了下去。
一位六丁神女安慰道:“我教真气极为特殊,除非同源绝无办法想通。江道长,你与我教的内功看似相同,实则两异。今夜多亏你将圣母菩萨救了回来,大恩绝不敢忘……”
六丁神女们虽然难掩失望,却还是没忘了表达感谢。
可江闻此时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蒙古大夫,遇到疑难杂症坚决不肯罢休,没别的优点就是胆子大。他微皱着眉看了一眼两侧的巨幅壁画,忽然又说道:“容我再试一下。”
又是几种不同的功法运行尝试无果,江闻却隐隐有了什么领悟,毫不气馁地再次出手。
这次,江闻吐出一口浊气,运功法门从浩瀚广博化为了精细绵长,偏偏别有一股旭日初升的磅礴欲出气势,六丁神女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双眼都出现了万丈云海之上,一轮东升的旭日放射着无边光辉、独乘浩荡紫气的异象……
一阳初始,万象更新!
这一次,石床上的红莲圣母手指微颤,双眉渐锁,胸腔里似乎久违地吸进去了空气,猛地弓着身子坐了起来。
她剧烈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牵动着脸上深刻蜿蜒的伤疤。
六丁神女大喜过望,连忙上去端水垂背、温言软语,终于让她渡过了昏迷乍醒的茫然恍惚。
红莲圣母还处于虚弱之中,却主动挥退了围绕身边的六丁神女,要求与已经退到门口的江闻独处。
“江道长,三里亭一别直至今日,没想我们到会在这里碰面。多谢你出手相救……”
微弱的声音还没说完,江闻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红莲圣母的话。
“圣母无须客气,江某如今尚且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一一解答。”
此时的功劳已经到手,江闻也不打算立什么施恩不图报的牌坊,他本来就是想要掌握白莲教这边的信息渠道,扫清最后的迷云。
红莲圣母面色苍白,表情郑重地说道:“道长放心,我们一定知无不言。”
江闻立即说出了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这次是你们传信到武夷派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