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离家来到洞庭湖的骆霜儿,每日里都要和这万顷碧波、粼粼波光为伴,教她功夫的师父将她带上乌篷船,就解开了缆绳推入水中,告诉她今后不识水性就永远回不来了。
没人知道那几天的骆霜儿是怎么过来的,她可能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也大概说尽了此生所有的软话,几乎要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木然地窝在船舱最深处,在洞庭湖上随波漂流。
她木然地看见岸上茂木成排,既是滩涂的线条纵横,也分割着水面的交辉,树影摇晃之间还有随船三天三夜的白胡子师父,沿着江岸信步随风传来的声音……
“常人知非以虑是,则谓之惧,此则惧思。你越是害怕审慎,就越不敢轻举妄动,身体自然就僵硬痿痹,不听使唤。”
“然人以神率四肢五脏、周身经脉,如合治一国,若危以动,则民不与也;若惧以语,则民不应也。只有领悟了率性自然之心,才能寓临万丈而不沮。世人曰勇者不惧,其实世间喜怒哀惧爱恶欲莫不如是。”
“为师如今要告诉你的,不单是一门功夫,更是一个治天下的道理。既然害怕之心在你身上不可避免,那就想想你惊惧的是不是惊惧本身,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为正长,是故上下情请为通,是以举天下之人,皆恐惧振动惕栗,不敢为淫暴。因此这门武学的第一课,就是尚同通情,鞣身入万物之中,才能不惧于外物……”
自己在洞庭湖畔学到了什么?其实骆霜儿也说不清楚,她听不懂师父口中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可师父却欣慰地告诉她听不懂才是终南捷径,所谓的举一反三、见微知着都是愚夫的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死物不足畏,活人才可怕。你若是能通晓人心,则世上再无可惧。”
白胡子师父如是说着,教给了骆霜儿一门前所未闻的功夫,骆霜儿也跟着师父学会了敞开心扉、忘记自己。本身的情感并不重要,师父教她在心上生出一层白霜,包裹住原本的七情六欲,如此便能化身成为明月一般的镜鉴。
这门功夫十分神妙,不仅能对师父所教授的武功能俯拾皆是,还能察觉出身边人的想法。一开始,骆霜儿只能从细微的动作、表情判断对方的想法,慢慢地,她已经能从对方一个眼神看出端倪,直到现在,即便骆霜儿不去观察分辨一个人,内心也会如镜一般照窥出对方的情感。
随着骆霜儿的心中空荡如水,所有接触到的刀法、拳脚、傩舞、内功都变成了随心而至、水到渠成的事情,她几乎没有阻碍地就从师父身上学来了,同时读到的还有师父日愈一日严重的焦虑,内心远没有他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自始至终,白胡子师父都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更不曾告诉骆霜儿这门武功叫什么,直到洞庭湖的景色飘然远去,广州府的繁华如期而至。
曾经的她对于被送到洞庭湖还有怨怼,但骆霜儿此时已经心如明鉴,等她回到了广州府中的骆家,才发现自己的爹爹隐藏的情绪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花白的头发也和记忆之中全然相悖。
幸好有些事情不需要细细说尽,骆霜儿就能抢先一步知道对方心中如今的喜忧参半。
“乖女儿,不要怪爹狠心。当初你尚且年幼不曾记得,当年若不是爹疏忽大意没有防备,就不会害你被仇家扔进水里,更不会得了这怕水的心病,洞庭湖这三年也是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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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元通是这样对骆霜儿说到的,但骆霜儿已经不习惯多说什么闲话,她眼中是清晰到纤毫毕现的情绪波动,因此她摒弃了苍白无力的语言,只想用不会骗人的情绪来回复,却忘记了自己因为修炼武功导致如今的冷若冰霜、不近人情,说话做事都像是空洞洞的木偶。
父女两人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从密道离开骆府的前夜,骆霜儿从爹爹骆元通的身上感觉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决然与喜悦。
她问骆元通,她们骆家镇守夷希之物这么多年,却被天下人所误解,早年被冠以独脚大盗的称呼,后来又被说成是尚家鹰犬爪牙,今日之后更会是只剩骂名,这些是否真的值得。
但骆元通当场哈哈大笑。
“当年我就是如假包换的独行大盗,如今家业根基又如何?只要女儿你能保全性命,你爹我何曾顾忌天下人的看法!”
她终于发觉仍然不懂她的爹爹,况且镜花水月终究成空,骆霜儿在虚虚浮浮的水底视线中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此时因为没有参照而显得冷若冰霜、宛如假面。
水底的冰冷逐渐传来,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骆霜儿只觉得眼前有一团云烟升腾,蒸云接天缥缥缈缈,时而是洞庭云蒸霞蔚的绝景,时而是爹爹临行前送自己前去生路的眼神。
她的内心久违地产生出了一股名为“愕然”的波动,并且飞快地传响到不可遏制——她从未怀疑过爹爹的用意,可为什么如今却是死亡在快速接近。
“这究竟是活路、还是死路呢……”
骆霜儿心里传出的一丝错愕,就像是薄冰上即将破碎的一声脆响,空气此时也在她心肺运转间消耗殆尽,她终于看见了冰冷海底的面貌,那是海床上无数僵尸仰躺着,它们周身裸露的肌体呈灰白蜡样,四肢僵硬屈曲,皮外结了层薄冰似的尸蜡,皮肤逐渐变成统一的灰白,不约而同地伸出断裂出骨的手臂朝向上方,似乎正在欢迎着骆霜儿今后永远加入她们……
骆霜儿的眼睛几乎快要闭上,却在水底倒影里,突然发现了一群姿态狰狞的人正穿破波涛汹涌的水面,奋力向她的深水方向游来,瞬间就丑陋不堪地打破了沉静如梦的环境,强行塞进了一团又一团的独属于活人的情感,不由分说地映照在了她的心上。
他们浑身上下的纹身似乎都在燃烧,皮肤也因为接触恶浪而泛肿,殷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却将手臂相互挽结着往水底游来,淡褐色瞳孔竟然真如蛇眼蜥瞳一般,手舞足蹈地、拼死与某种看不见的超自然力量搏斗。
骆霜儿来不及回头,水中却有一股拖拽的力量忽然升起,带着她慢慢远离了这片深沉到永世长存,天毁地坏都不会浮出水面的黑暗水域。可能是身体里缺氧导致的幻觉,骆霜儿甚至觉得水底僵尸一同睁开了眼睛看向她,似乎在遗憾她错过了一个永恒存在的机会。
被极速拉向水面的骆霜儿有些手足无措,就像是在深山中夜行的人突然碰见另一个活人,可更让她惊讶的是这些悍不畏死冲入水下的人,心中映照出的竟然没有寻俗可见的生机与可欲,反而不约而同地照映出一个身穿道袍、长剑横空的熟悉身影……
…………
南宋德佑二年,元军渡江南下攻破南宋国都临安,两个不满十岁的皇子赵昰、赵昺侥幸逃离虎口,在“宋末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等人护送下逃亡福建,元军随后紧随而来,南宋君臣被迫先后逃往泉州、广东等地避难,在惶惶不可终日中东躲XZ,皇子赵昰又意外病死,仅剩下皇子赵昺成为南宋最后的希望,史称宋少帝。
公元1279年,即南宋祥兴二年,在即将亡国灭种的最后时刻,南宋君臣却选择了一种极为壮烈的方式告别历史舞台,他们集中全部力量,在广东崖山与元朝大军进行了殊死一战。
是时,南方内陆全部被元军占领,南宋君臣已经没有容身之地,他们在大将张世杰接应下,组成一支水师船队暂时停泊在广东崖山。可还没等他们做好下一步谋划,元朝大将汉人张弘范、西夏人李恒马上率军追踪而来,两支元军一北一南,彻底堵住了南宋水师的退路。
张弘范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将,他知道元军不善于水战,因此并不急于和南宋水师决战,而是采取了围而不打的态势。张弘范军事才能显然要高于南宋主将张世杰,他一眼看出宋军的一个弱点,就是需要依赖从陆地海岛补给淡水和柴草,于是“以哨船阻轻舟,樵汲路绝”,先派兵切断了南宋的淡水和柴草补给通道。
结果十余万南宋军民坐困海船,“人食乾饮咸者十馀日,皆疲乏不能战”,只能吃冰冷的干粮充饥,渴到不行甚至喝海水,结果“海咸,饮即呕泄,兵大困”,战斗力严重削弱,局势对南宋君臣越来越不利,7岁的小皇帝赵昺虽然不怎么懂事,但大臣将士们凝重的表情让他隐隐感到不妙。
在最危急关头,南宋的一支援军突然出现在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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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援军是一支形貌奇特的简陋船队,清一色摇着都是乌篷渔船,船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黥面纹身,形色黎黑,全是生活在岭南海岸江河的疍家人,听闻战事携带粮草淡水,自发前来解救南宋小皇帝。
这场崖山海战的战区位于江门,离疍家人聚居地不远,谁也没料到这些平时不被人关注的人,会在南宋国破家亡之际激发起满腔爱国之心,自发走上战场。《国朝文类》记载,这些疍家人组织起一千多人,驾驶着自己的“乌蜑船”,勇敢地来到崖山,想利用自己的潜水技能,为国出力搭救出南宋小皇帝。
应老道难掩忧虑地说起了距今三百八十载,却又恍如眼前的事情来,世事变迁难以预测,谁也没想到宋末见证者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与他们遇见,唯有峰回路转,不胜唏嘘。
遗憾的是,包围圈中的南宋君臣却犹豫不决,白白错过了这最后一线生机。元军大将张弘范却马上做出反应,他派出一支船队,深夜包抄疍家人的退路,发动夜袭,“夜择小舟,由港西潜列,乌蜑船北彻,其两岸且以战舰冲之”,结果这些勇敢的疍家人“皆并海民,素不知战”,睡梦中遭元军猛攻,手足无措,死伤惨重。南宋君臣亲眼目睹这一幕,却“又不敢援,进退无据”,致使这一千多疍家人被“攻杀靡遗”。
“可是江掌门你知道吗,此事其实并非这么简单,崖门一处当时已经孤悬敌手,宋人再怎么不晓军事,也不会选在别人的道场上做法事。”
应老道沉声看着江闻,“况且当初宋军将战船以铁索一字连贯于海湾中,把帝舟置于正中间以示死战不退,主将张世杰更是焚毁岸上的宫室、房屋、据点断绝脱逃之路,这举动是破釜沉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显然是弊大于利,反而把岸上主动权交给了元军。”
“老朽本来也是疑惑颇多,直至我来到这这座古村……”
“当初宋军虽然号称二十万人,可军中多为文官、太监、宫女,因此陆秀夫、张世杰曾在章丘岗村大举征兵入帐,村人的祖先就有侥幸逃回的,临终前传咐了子孙后代一件怪事——主将张世杰在决战前几天昼夜观测天象,似乎对于取胜早已胸有成竹,众人只道是会有神兵天降大破敌军……”
应老道沙哑着并未把话说完,但眼前的场景已经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许多历史细节就自然而然浮现在江闻的眼前。
要知道直至后世,对于崖山海战的过程,许多人仍然争议不断。
有人认为,崖山海战并不是南宋真正覆灭的战争,陆秀夫和赵昺也并不是在崖山跳海殉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