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他们怎么都不说话呀?”
一道小孩不耐烦的询问响起,使得周边连连侧目,唐员外猛然发现是自家儿子揪着衣襟纳闷地说道,这才连忙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对旁边人以目光致歉。
“嘘,回去爹在跟你细说……”
这件事不方便提,因为来到鸡足山上的人也大都知道,它不仅涉及汉藏两地佛门的源流争端,还掺入了四十年来的诸多恩怨纠葛。
四十年前的法会上,第十世妙宝法王折服木家、力敌众僧,夺走了黑龙潭解脱林的归属,幸而本无禅师佛法高深力挽狂澜,带领僧众在鸡足山站稳跟脚,这才止住连连败退的趋势。
然而二十年前的法会未至,本无禅师就因积劳成疾往生极乐,鸡足山一时间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心知再难以力敌妙宝法王,老法王也信心十足想要一举毕功,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当年新出任悉檀寺主持的弘辩方丈,提出了个不太光彩的办法——
弘辩方丈知道,如果真要比试佛法,鸡足山上必然无人能够与之匹敌,但对方从康藏昼夜兼程赶来,又因轻敌自傲盘桓于木家说法,赶来上山必然身体劳顿不已,因此提出让双方登上悉檀寺门口的高台,诘难问疑双方所修密顿佛法的分歧,看谁的法门更加直指解脱。
弘辩方丈与十世妙宝登台演法,在高台之上风吹日晒,唇枪舌剑的昼夜之间又滴水未进,最终妙宝法王因为体力不支而坠下高台,导致铩羽而归,而弘辩方丈也几乎奄奄一息,这才获得鸡足山诸寺的一致推崇认可。
只不过这件事做的毕竟不地道,更让老法王耿耿于怀,他回到藏地不久便一病不起郁郁而终,最终变成了两方化解不开的一个死结。
“阿弥陀佛,老僧当初年轻气盛犯下错事,亦不知老法王会因为此事抑郁而终,多年来念经禳祷,可心中仍是愧疚万分……”
弘辩方丈只好放低姿态,不想让私仇影响了公事。然而两边的仇怨于公于私,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如今说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妙宝法王选择在今日积蓄力量重来,弘辩方丈也终究无能为力。
可谁知丰神俊朗的妙宝法王却淡淡一笑:“大僧误会了,我没有前来寻仇的意思。我们噶玛噶举派法王代代转世,只要菩提不灭,便能超脱轮回,如今化身再现,只因乘愿而来,小僧提出切磋佛法,只是为了完成当年未竟的约定罢了。”
鸡足山四大静主纷纷诧异,不知面前这年轻僧侣为何如此云淡风轻,竟然将到手的理由借口弃之不用,换了个轻飘飘的论道说法理由,话里话外似乎根本不打算计较当年的事情。
弘辩方丈也被对方的态度所迷惑,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大开门户地说道。
“阿弥陀佛,那依法王之见,我们今日法会该如何比试?”
兵法以不变应万变,只见弘辩方丈主动提出由对方先出招,而妙宝法王也镇定自若地说道:“世间十二因缘环环相扣,无明既灭则其他因果皆无,小僧提出切磋佛法,只为精进修为,并非喜好口舌之争。”
小主,
妙宝法王的姿态极为恭谦,俨然如儒家弟子,侃侃讲述自己的想法。
“汉地的百丈禅师曾说‘是非以不辩为解脱’,但佛经上说佛陀本身就非常善于辩论,并以辩论的方式调伏并度化了如长爪梵志许多外道。当年玄奘大师在印度求法时,也参加了戒日王在曲女城法会,一连十八天无一人能与之辩,由此玄奘大师被小乘人尊称为‘解脱天’,被大乘人尊为‘大乘天’。”
“因此可见佛门弟子的言语,既要远离世间那些与解脱无关的争辩和戏论,更要以言喻破斥外道邪见、树立佛法正见。小僧知道言语之争如竹篮打水,唯有持戒闻法、勤修行业,直至渡化众生才是正道。不如今日我们就为殿外香客灭惑除业、广说佛法,以一个时辰间得献花多者为胜。”
四大静主与弘辩方丈面面相觑,他们早先密谈的结论,原本也是认为新任十一世法王资历短浅,佛法修为应该还不算高,故此如果争斗起来,应该反当年之道而行之,转从佛法理论上打败对方,却没想到对方会自入网罗,鸡足山的五名老僧不禁面面相觑。
“几位大僧放心,这次的佛法切磋可分为三场,今日既然由小僧出题,下次便由大僧们出题,最后一次则由王府贵人出题,如此才算得上公平持正。”
妙宝法王成竹在胸地说道,全然无惧道路荆棘坎坷,把这场外人以为不死不休的恶斗,轻松变成了一次隆重盛大的佛门交流。
…………
法会的形式定了下来,悉檀寺作为弘辩方丈的主场,本来应该由他来应对挑战,但妙宝法王表示想与五人都切磋一番,就变成了鸡足山五人与妙宝法王一同开席讲法。
悉檀寺僧众很快就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各处宝殿,布置好场地,向寺中香客派发鲜花一朵,随后弘辩方丈等人就穿上法衣登临法台,对着云集而来的香客开始说法。
汉传佛系不重辩论,因此专修口才并不多。在这些人中,唯有弘辩跟随师父本无禅师学佛多年,本身就身兼多祧、辩才过人,一经开口就如天花乱坠,从人尽皆知的佛门公案讲起,出语尽皆双句相对,彼来此去,相互为因,台下若是有人忽然提问,回答之时也是动静相宜,彼此映照,最后两边的对待尽行除去,更没有其他可着之处,只剩下直指本心。
弘辩方丈在当地声名远播,大雄大殿中听法之人越来越多,香客们纷纷露出微笑模样,将手中分到的鲜花放在弘辩方丈脚边,很快就堆到了半人多高。
妙宝法王带着四名赞善、护教不急着开讲,先是在四座大殿中浏览了一番,唯独站在弘辩对面时久久没有开口,饶有兴趣地听着对方说法、频频点头。
只见他先是不急不缓地听了一会儿弘辩方丈说法,说起了赞颂之语。
“当年灵山会上,释迦如来拈花,迦叶尊者微笑,佛陀金口玉言: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你们看这位弘辩大僧说法,超脱密顿窠臼,不愧是鸡足山祖师迦叶道场之人,果然得拈花微笑之心意。”
说罢,妙宝法王从大殿中走出,竟然是舍弃了悉檀寺备好的法台,远离早已聚集如林的香客,开始在悉檀寺广阔恢弘的建筑群里踱步穿梭,优哉游哉地做指指点点的姿态。
悉檀寺今日香客如织,大雄宝殿自然也无法容纳全部,那些挤不进大雄宝殿又听不清讲经的香客,此时见妙宝法王的行为独特,便开始偶有一二跟在身后一道走着,想看看对方有何不同之处。
很快,四名威武雄壮的赞善、护教就悄然隐去,只剩下年轻的妙宝法王独自走着,自然而然地开始和身边最近的香客攀谈了起来,言语中汉话极为标准,竟是比当地人还要像个中原人士,交流话题也五花八门。
唐员外带着孩子行动不便,先前晚了几步没能赶上大雄宝殿,此时正围在妙宝法王身边听他闲谈,只觉得眼前高僧让人如沐春风,却似乎太接地气了些,不像弘辩方丈那般高深莫测,满腹禅机都是玄妙哲理。
胡思乱想之间,唐员外忽然发现妙宝法王正看着自己,伸手抬指轻描淡写地说道:“善人别来无恙,多年不见为何还是不肯蓄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