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件事如果单独发生,即便堪称吊诡也不见得有危险,但此时同时发生,所蕴含的危机就将以指数级放大,极有可能化为一个足以吞噬整座鸡足山的黑洞。
“主持,不知如今该如何应对?老僧年迈,但我们悉檀寺上下必然协力一心,共渡时艰。”
大净禅师看着满脸也出现细密皱纹的主持,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弘辩刚继任的模样。
当时悉檀寺的处境同样内忧外患,阖寺上下都觉得将土崩瓦解,唯有这名新主持的双眼之中满是毅然之色,只身带着师父遗命四处奔走,终于渡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那时的中流砥柱,如今也已然老迈,大净禅师心中一阵苦楚,不知道悉檀寺这些年的坚持是否还有意义,更不知道弘辩方丈还能否扛起一切。
“今夜便开启法云阁吧。”
大净老和尚闻言一愣,似乎没听清对方说的话,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却仍然清明,清晰万分地察觉弘辩方丈的眼睛里,闪烁着决死而后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间,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独立擎天、临危受命的艰难时间,整座悉檀寺的檩椽屋瓦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辩方丈浑然不顾,他面前除了无边佛法,便唯有拼尽全力活下去的一条路。
“大净,噶举派此时突然发难,无非是想打草惊蛇让我们露出破绽。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今晚的斗法就怕人多口杂,我们索性照常进行,先不去通知鸡足山中的四大静主——这场浩劫若是真要来,就由我们悉檀寺一力应对!”
缓缓解释之后,弘辩方丈随即站起身来,手扶桌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竭力展现出大德高僧应有的宝相庄严,接着补充道。
“还有,让寺僧们再去鸡足山阴搜索一番。此时多一份力就多一线希望,不管我们最后能找到谁,终究会是个难得的助力。”
小主,
…………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唯余寺道旁高大的毕钵罗树、苛子树森然摇曳,悉檀寺的僧众们于穿行在法云阁外,陆续搬来香油灯烛普照内外。
香客隐约察觉到今夜法云阁中,有盛会即将开筵,然而法云阁门口的僧人们却站成一排,婉言拒绝了香客们前往观礼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名为“定印”,表示禅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为“触地印”,表示释迦在成道以前的过去生中,为了众生牺牲自己的头目脑髓,这一切唯有大地能够证明,因为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着法云阁内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辩法师,他与寺中几名德高望重的长老盘坐在蒲团之上,似乎都在闭目养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斗法。
随后到来的人马粼粼轩轩,正是平西王府的从驾侍卫,自然也少不了头戴纱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边还跟着那名半边脸严重毁容的丑陋侍女。
只不过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侧方的位置上,还多了一名身穿武将补服的昂藏七尺大汉,如一堵屏风般挡住外人窥探的视线,也杀气腾腾地占据住了剩余不多的空间。
“弘辩大师,我奉平西王爷的旨意前来,今日乃是守卫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总兵吴之茂扫视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随后粗着嗓子补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胁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吴某蛮横无理了。”
弘辩方丈微微一笑:“吴总兵言重了,这鸡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枪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总兵腰间这把佩刀明晃晃光灿灿,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见在和尚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四川总兵吴之茂冷哼一声,转头说道:“哼,吴某前来之时就听王爷交待,悉檀寺里有不少武林高手隐居,连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让我务必礼遇三分,依我看纵是和尚,也未必无缚鸡之力。”
弘辩方丈却早有准备,摇头叹道:“阿弥陀佛,我们佛门弟子练武只为强身健体,所谓武功高低不过寻常之见,纵使身怀武功,也绝不会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斗狠,非要为了个第一第二的名头血流成河。”
弘辩方丈看似在说武林人士,实则暗指的是收买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养兵马四处征伐的辽东将门。
吴之茂本想说这些和尚们未必是好人,而弘辩方丈则一针见血地说自己未必好,但你们这些拿刀吃饭的人一定是坏人,如果真要排除风险,那就从平西王府的人自杀开始吧。
这样的话虽然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可吴之茂本来就一身杀业,他本想要就此发作,可立马就明白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动手,最后不占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
“哼,今日又不是吴某来斗法的,多说无益!”
这一番唇枪舌剑下来,吴之茂虽然气得够呛,却不敢在平西王妃面前,于这大雄宝殿里动粗,只好杀气腾腾地不再说话,转头就看着大雄宝殿的正门忽然敞开,一行黄衣喇嘛鱼贯而入,带起了殿外夜风呼啸而来,满殿的灯烛摇晃不休。
弘辩方丈定睛一看,在昏惑灯烛下发现领头的人果然不是妙宝法王,噶举派一行也比上次少了一人,可见妙宝法王仍在山中未曾归来。
但直至灯光遍照,众人才发现领头之人的模样十分怪异,身型也与常人不同。
只见他头戴明黄僧帽的脑袋上满是肿块与异色斑点,嘴唇兀自外翻着,脖颈只因长着硕大瘤子,更是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脑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边,迈开双足虽然健全,双手指节却如鸡爪一般扭曲着,模样残丑得令人几欲作呕。
“阿弥陀佛,原来是堪布喇嘛,未曾远迎还望赎罪。”
弘辩方丈此时的神情不喜不悲,看着眼前几乎没有人模样的喇嘛,心中满是疑惑,“但如今黑帽法王仍在鸡足山中救人,堪布喇嘛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枉费法王一番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意呢?”
没人能想到今天的始作俑者,会是眼前这个残丑无比、沉默寡言,原本一直侍卫在妙宝法王身边的老喇嘛,更不知道他此番作为到底有何用意。
堪布喇嘛外表有如漆身为厉,声音也像吞炭般嘶哑,带着噶举派喇嘛们占据了法云阁的另一方,盘腿坐下哑声说道。
“大僧此言差矣……”
堪布喇嘛的声音就像是用指甲抓挠树皮,怪异扭曲的身形遍布鼻塌眼陷、面目狰狞、断手断脚、肢体畸残的征茂,让人连直视着都觉得心中恐惧。
“仁波切入山救人是为渡一人,而前来拜取经录是为渡众生,大僧若真的知晓仁波切的善行义举,为何还会自矜于外物,却始终不肯行大善举呢?”
堪布喇嘛此时站起身来,指着悉檀寺一行说道,“大僧既然不愿行善,又何必假惺惺地指责我们前来求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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喇嘛之中一阵议论,显然他们也是被这个说法所折服而来,平西王府里观察许久的吴之茂更是拍掌叫好起来。
“这位藏地高僧虽然长得丑点,心确是极善的,弘辩方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难不成是在责怪对方身份低微?”
如果是平时的弘辩方丈,此时恐怕已经碍于面子和维护悉檀寺的原则,暂且避退了下来,但如今的弘辩方丈显得心态与往日不同,只见他沉默片刻,竟然率先从位置上坐了下来,转头向对面说道:“阿弥陀佛。堪布喇嘛,我记得妙宝法王曾说过,斗法第二轮的题目由老僧决定,不知还是否有效?”
堪布喇嘛的眉毛稀疏脱落,带着酒醉样的怪异面容,似乎没想到弘辩方丈被挤兑到了这个程度,依旧会选择抢占便宜,只能点头道:“自然有效。”
弘辩方丈一颗心这才安定了下来,点头说道:“那老衲今日就以神通为题,若是堪布喇嘛也能展露出妙宝法王那般的天眼神通,老衲自然会就此认输。”
大净和尚此时终于知道,弘辩方丈为什么要把斗法场地现在法云阁,同时还禁止香客入内旁观了——今天的弘辩方丈简直是不讲武德到了极致,不管是面对平西王府,还是噶举派喇嘛,统统都想方设法地占尽便宜,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他营造多年的高僧形象可就毁于一旦了。
弘辩方丈出的这个题目不可谓不毒辣,因为噶举派之中唯有法王能修神通,如果人人都有神通傍身,那么佛法岂不是成了笑话,而堪布喇嘛身形畸丑,显然也不会是个宝相庄严的活佛。
“弘辩方丈,这个题目未免也太过无理了,世上怎么会人人都有神通呢?”
吴之茂见状不对赶紧出来拉偏架,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噶举派的喇嘛之中也议论纷纷显得有些不忿,对于悉檀寺这个抗词夺理的题目难以接受,但堪布喇嘛竟然不声不响地笑了出来。
“大僧果然有见地。世上经术变化是虚诳的方法,施法于草木等而诳惑人的眼目,众物本身并没有改变。但是神通却非如此,那是真正得以改变的方法,能使众物真实改变,就如金银得到火则融化,水遇到寒冷则结冰。”
堪布喇嘛用难听的嗓音说道,“物类之理如此,世上之人若是能消除罪孽,得证慧性天然,自然能一如此变化妙用自在。我虽然未能得解脱上法,却久在法王驾旁,未必不能观这方小天地如指掌。”
“待我诵经加持,便为各位展现天眼神通。”
随后堪布喇嘛便盘腿坐下,持大手印开始诵经,用藏文念起《三十五佛忏悔文》,这篇经文因诸佛菩萨的愿力不可思议,念诵他们的名号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罪衍,故而能清净百千万劫以来包括五无间罪在内的所有罪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