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凛长风横穿过高崖,天际层云也越来越覆压,这些周遭突起的猛烈事物,似乎都被牵引着向这华首重岩汇聚,却被东方一道道尚不甘心退场的熹光阻拦,最终经过犬牙交互勾心斗角,才凝聚成了面前傲立不动犹如岳渊的人影。
漫天彻地的沉寂灰尘,此刻弥漫在华首岩上的死灰,不知道是从九天之上扑簌而下,还是自九幽崖底激扬而来,火死为灰,日月齐尽,江闻与安仁上人渐渐察觉四周事物,似乎都在逐步陷入泯灭,只剩下不远处相貌古异、头戴黑帽的番僧,自天灵盖上散发出一缕缕的虹光。
华首岩上,天际非阴非晴,气象忽阴忽阳,远处的烈烈长风席卷而来,把周遭事物混同为一处,却被一股股来历不明的黑烟白雾裹挟参杂,能见之处只剩下这座孤峰,极目远眺但觉得凄凛悲切,似乎只有“风雨如晦”四个字能形容贴切。
可转念再一想,单靠“风雨如晦”似乎也不能尽述,毕竟还只是“如晦”。而据《释名·释天》:“晦,月尽之名也。晦,灰也,火死为灰,月光尽似之也”,言语间很难描述眼前这些天灰雨烬飘落于地,日月无光无处可逃的末日之感,
“想不到一晃眼,世间已经时隔这么多年;更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人会记得我。”
在摩醯首罗天王极具压迫感的话语间,安仁上人察觉到江闻正在攥拳屏气、调运内息,连忙于惊骇中扯住他的衣角。
“江施主不要冲动!此魔厉害非常,贸然上前定遭戕害!”
似是担心江闻独逞江湖之气、不听劝告,安仁上人又着重嘱咐道,“要知道前元至今江湖数百年,唯有大宗师张三丰能与之媲美,眼下切莫轻敌!”
摩醯首罗天王闻言微微一笑,不经意间流露出了比鹰隼还要尖利、远在云隙仍能锁定对手的目光,那道精芒闪闪毫不遮盖,油然流露而出的是天下间舍我其谁的自负与孤傲。
江闻很难形容这种情绪,如果常人流露出这样的气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嘲笑对方。
但对方显然是有这个本钱的。
当摩醯首罗天王躲藏在妙宝法王的皮囊下,不经意流露散发出这种情绪的时候,江闻只觉得他所见到的,必定是一尊深埋在泥沙的中,曾于经王侯庙堂供奉的礼器,不论世殊事异如何更替,如何外表铜锈斑驳,通过那些纹路与嵌刻的模样,就能窥见不减当年的华傲。
“放心吧大师,江某比你更清楚这人的厉害。天下武功,无坚不破,唯快不破,摩醯首罗天王能把武功练到至刚快的境界,我若是轻易动手,反而会失去冥冥之中的那一缕胜算……”
摩醯首罗天王身为前元时期的天字第一号高手,能凭一己之力击溃原本仍处鼎盛的中原武林,以至于数十年不敢反抗、近百年无法恢复元气,这样的丰功伟绩就足以让他本身,成为前元朝廷的镇国之宝。
即便源自武者骨子里的骄傲自负,让江闻难免有再切磋一番的想法,然而情况不明,也只能将心头涌动的争锋之气暂且压了下来。
此时不管是自身记忆还是江湖传闻,江闻都清楚地知道,最终拚死击败摩醯首罗天王的人,就是力挽泰山于既倒、随后独步武林百年的张三丰真人。
正是因为种种预感与预知,才让江闻除去先前的试探,直至现在都没有真正动手,因为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一旦率先出手就会丧失胜算——这就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间,才能领悟出的灵机。
对方的实力堪称深不见底,不管是惊退雾路游翠国,还是与骆霜儿在佛光中死斗,显然都只展现出冰山一角,底蕴之深让人心惊胆寒。
要知道,这世间的武功再怎么精妙卓绝,也不过是为人所用之物,就如同世人为了渡江跨海各显神通,可以乘舟船、跨鸱夷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只要达成了目的,便无所谓高下贵贱。
如摩醯首罗天王在举手投足间展露出的武功,已然超脱门派招式、内功心法的限制,臻得蹬萍渡水的无舟之境,隐隐直奔“至刚至快”的高深境界而去,如此尚未动手,便足立于不败之地。
无坚不破之说法,实则源自医理,《医述》言:“凡攻病之药皆有毒……无毒之品不能攻病,唯有毒性者,乃能有大力。”医家所说无坚不破之方,讲究的是“沉疴下猛药,伐病宜峻剂”,唯有最是力强、势猛、大毒、重量之方剂,天下方莫能与之争强———
这就如同是摩醯首罗天王的武功,
刚才交手之中,江闻已经用同样刚猛无俦的降龙十八掌试探过了,对方非但没有落入下风,反而隐隐占据了更加刚猛的位置。
而至快这个方面,江闻并不打算做无谓的尝试,因为他清清楚楚记得元化子当初的叙述中,“首罗王上师”是与大内高手罗淳一联手出现在武夷山的。
阉人罗淳一的武功已经走的是轻灵迅捷、犹如鬼魅的“至快”路子,摩醯首罗天王当初尚且能和他联手破阵,在“至快”一途上必定也不多加逊色。
小主,
然而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基于武学理论方面的分析,既然阴阳相生相克,想要破解“至刚至快”之敌,就必须要找到“至柔至慢”的武功才行。
可这点说来简单,自古至今有谁能做到?
纵然老子曾说水能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但江闻早已经精通太极拳法,对于太极的拳理真髓都了如指掌,世间能胜过他的恐怕屈指可数,因此他很清楚,从来没有什么武功是追求至柔至慢的——
武术中的柔和慢是练法,实际上那是在找劲,如果弄错把它当成打法,那就真是在找打了。
再者说来,从能量守恒定律的角度分析,能做到至刚至快的是子弹,其杀伤力不言而喻,而说到至柔至慢……
难道老子所指的是万吨水压机?
总而言之,摩醯首罗天王的武功高到这个程度,就算以江闻的自负也只能说自己有百分百的把握脱身,却绝无百分百的信心胜之,想来当初张三丰击败摩醯首罗天王所依靠的,也绝对不是某一门独特武功那么简单
——毕竟别人或许不了解,但江闻很清楚明白,明清江湖中的大宗师张三丰,那是个凭借一己之力,就吓得虚蜃之螺不敢露面的绝世人物。连如此高人都要全力以赴应对,摩醯首罗天王的厉害之处不言而喻!
“安仁大师,江某有一事不吐不快。”
江闻悄悄把重伤的老和尚护在身后,一手负在背后,再次显露出“君子剑”的凛然模样。
“既然按江某先前之推测,迦叶尊者实则应隐居在天竺,那么我们俩堵在这里干什么?不如暂且放他一条生路,我们也好早日下山回禀才是。”
随后附在安仁耳边低声说道。
“不如待我们把少林、五台、峨眉、九华的僧兵一齐召来,再来将此魔团团围住。到时候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逍遥王也未必能把鸡足山挑了!”
江闻一番言论说得是正气凛然,安仁上人却被气得是气血翻涌。
他万万没想到江闻话锋一变,会转过头来想要说服自己,况且冒出来的狠话听起来还颇为丧气,气得差点又一口血喷出,随后紧紧抓住江闻的裤腿,恶狠狠说道。
“江施主怎可胡言乱语?!此魔行事蓄谋已久,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被他得逞,后果将不堪设想!”
江闻讷讷地想了一会,继续问道:“大师,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安仁上人却也有些说不上来,只是相当笃定地对着江闻解释道:“……此中详细,师尊未曾明言,恕老僧也知之甚少。但首罗王逞凶一事,先师生前早有预料,不久前更有佛门大德前来警示,言道若是鸡足山华首岩失守,佛门大劫将再所难逃!”
“大师,麻烦你讲点道理,这佛门大劫,跟江某一个俗家之人有什么关系……当真不走?”
云里雾里的话语显然无法说服江闻,但鉴于安仁上人的一意孤行,江闻倒也不至于抛下他一个人走,只能是故弄玄虚地作势要走,试图迷惑敌手,可江闻万般没想到出声答复的,竟然是旁观良久的摩醯首罗天王。
“可笑,世人竟是如此视我。如今他们说我是魔?是祸?还是扰乱世间的不祥之兆?”
摩醯首罗天王嘴里说着“可笑”,神情上却没有一丝笑意,神态面容冰冷异常,而后他向前一步,紧盯着安仁上人冷冷说道。
“老和尚,你口中师父所说,是否提的是鸡足山的佛劫祸事?那你可知不知道此事又是谁率先发现的?”
这样的发问,让安仁一时间措手不及,就又听见摩醯首罗天王冷冷说道。
“你们号称遍览古籍,可你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命大理僧录编纂、云南梁王看护的《白古通记》?书内种种线索是谁埋入其中留下痕迹?”
“还有大理圣源寺密藏的《白国因由》,记着唐时曾有梵僧化观音法相降伏罗刹之事。你们将我视为妖魔,又可知这修观音法门的梵僧,是从哪里来的?”
安仁上人闻言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摩醯首罗天王,话里话外听出了许许多多的言外之意,越想越是心惊。
在诸多讯息之中,他最没想到的是《白古通记》这本书,竟然会源自摩醯首罗天王之手!
骤然遭遇宿蠹藏奸,安仁的心脏砰砰直跳,其中既有秘密横遭窥知的惊骇,又有被人操纵掌控的震怖。他很清楚师父本无禅师的发现,悉数来自于傅添锡奏本,而傅添锡奏本的源头,便是其在担任大理知事期间,深入挖掘《白古通记》成书前后的种种隐秘线索。
安仁上人曾经也疑惑过,为什么洪武帝会对云南这片偏远之地如此忌惮,又施加了如此多的关注。
早在明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率兵三十万攻克云南,随后便急不可待地亲下了《平云南诏》,嘱命诸将焚毁云南大小典籍,名为推行“圣化”和“教化”。
便是因为这一举措,导致早在元初便已成书的《白古通记》三成三毁,最后直至永乐年间,才由大理喜洲杨姓段氏遗民,用白文重新删定结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