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云谲波诡的时分,他们身后的生锈铁门之中,也忽然响起了某种刺耳恼人的管弦丝竹之声,由浅至浓地宛如从岩洞深处疯狂涌出,仿佛一群失了心智断了手足的乐师戏班,正拼命鼓吹着吆喝着,就这样突兀降临在了这个诡秘的空间——这响动是如此窸窸窣窣、嘈嘈切切,以至于开始有风声撞击着铁门,随时可能破门而出。
高挑女生只觉耳听得杂乱不堪,唯有男生分辨出了他们所唱颂的,似乎是一出失传已久的社戏,讲的是哪吒三太子肉球降生时无眼耳口鼻,自刎后身体支离割截,被仙人复活出三头六臂的神怪故事。
只是这些唱词荒腔走板,又删去了原本歌颂哪吒少年英武的地方,转而称颂起他身上非人特征和离叛常道的事迹,口白间细细诉说着李靖砍破肉球时血流满地的惨状,还有仙人在三十三天重塑肉身时的邪思异想,仿佛只这样的特征才称得上是“至高美德”的汇聚!
身边的怪物越是扰乱,门后的响动就越是暴烈,察觉到背后的声响越来越强,两人察觉到有东西要破门而出,便不顾怪物仍然蹒跚环伺,连忙紧紧顶住这扇铁门,承受着次次撞击带来的震动。
片刻过后铁门再次纹丝不动,更神异的是,两人耳贴铁门和坚壁时所听见的声响,只要稍微离开远一点的位置就消弭于无形,唯有再次靠近才能洞悉。
当二人再次贴近聆听,大门撞动地更加明显,簌簌灰尘扑在他们头面,压在他们的肩颈,几乎要吐出血来。
他们只觉得其中翻滚着的声浪愈加喧赫,仿佛一场热闹鼎沸至极的盛会正在其中上演,此时又夹杂着磕头碰脑轮番谢恩、烧香祈福呓呓有词,还能听见乩童以尖刀划割头面、鲜血满溢的颤抖声响,所有人只虔心等候着某些“大人物”的驾临。
就在这时,门中的响动终于出现了变异,那是一道道整齐划一的脚步,正以着某种节律而踏动,似乎从藏尸洞的深处缓缓走来。那种沉重而稳劲的声音,听得出是肩扛着某种重物行进,粼粼响动得比车马还要鲜明——可门外两人分明记得,这个藏尸洞的深度并没有达到这种规模,也绝对藏不下除了密密麻麻、枕臂交颈干尸以外的其他藏物!
“嘭!”
一声巨响在洞中炸起,仿佛有道铁门被轰然撞开,黑暗当中的两人等待着倒飞失重的感觉,或者被重物覆压的惨境,可双手支撑的地方,依旧能感觉身前的铁门紧闭着,并没有任何遭人打开的迹象。
小主,
霎时间他们才联想到,被打开的可能是另一扇门……
急匆匆的脚步在黑暗中飘动,似乎比正常人的脚步要轻,可落地的声响却要沉重,仿佛一步就跨在了两人的身边,连番发出噼啪碰撞的击打声,其中的低嚎呜咽中带着一丝愤怒狰狞,似乎恼怒于对方侵入了自己的地盘,而另一边却稳如泰山,脆响如鞭如梢地四处纷飞。
一旁是吹打吵闹的锣鼓喧天,一边是噼啪乱起的嘈杂声响,两人只觉得自己似精神分裂一般,偏偏除了眼前的黑暗一无所知,根本无法理解一切,唯有女生从一边的噪音里,听到了些熟悉的动静。
“帮我开门!立马滚出去!”
细微响动着的不是铃声,而是腰间钥匙碰撞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清泠悠然宛若山泉,两人毫不迟疑地朝着声音所在处滚动,然后不顾一切地踉跄跑去,他们的双眼竭力睁开,总算看见了一丝丝光亮浮现,顿时身体里又涌现出了一股力气,支撑着自己趔趄向前。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窒息感充斥着心肺,两人的呼吸间全是铁腥,然后他们终究还是奔窜到了大门的边缘,踏入了老旧破陋的宿舍楼地下室,温柔的微光随即包裹住了两人。而他们身后也响起另一道剧烈的碰撞声,一道憧憧人影猛然接近了他们,甚至因脚步没能刹住而栽倒在地,双臂竭力想要关上面前的铁门。
男生与高挑女生并不愚蠢,瞬间同时抓住铁门把手,将通往“建802”防空洞的沉重铁门牢牢锁住。
而在关门前的一瞥间,他们似乎看见了“建802”防空洞广阔的空间里,有一道兽首人身的伏地怪影正低声嘶吼着如临大敌,而反侧是一群皂袍青靴的木僵身影,正扛着肩舆从藏尸洞中走出,场景邪异一时间得难以言喻。
扑倒在地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身穿洗到发白的保安制服,原本腰间斜插腰间的那根手电筒,此时被紧紧攥在手里,而手电筒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爪痕,连带着他的手臂上也全是密密麻麻的新鲜伤口,空翻在外宛如一张张婴儿口。
“怎么又是你!”
老保安强忍着疼痛地站起身怒视两人,用残缺手电筒在他们脸上来回晃动,转换片刻后就直挺挺地锁定在了男生的脸上,语态越发恼怒,“好啊!从小我就觉得你这孩子不对劲,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摆我这一道!”
男生瞬间从做贼心虚的情绪中脱离,颤抖着举起手机照向对方,努力分辨着老保安的样貌特征,良久才说:“啊?我……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
老保安嫌厌地揉着身上瘀伤,回答道:“真忘了?你小的时候,我在街对面的余庆小学当保安,当次时我讲故事的时候,就你每天听的最起劲不肯回家,连累我被你家家长投诉了好几次。”
“后来小学有个孩子神秘失踪,我还被派出所当作嫌疑人盘问了好几天,时任校长听说后怕惹上官司,就连夜把我开除了,那之后老头我就只能到处打零工为生。”
男生恍然大悟般地张开眼睛,“我想起来了,难怪这么眼熟!门卫大爷,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哦不对,你先告诉我,当初我们小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于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男生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知欲望,他此刻感觉自己距离真相只差一步之遥,于是展现出了惊人的气势抓住对方手掌,这一下连原本气势汹汹的老保安都愣住了。
而另一旁的高挑女生,则是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迅速归因思考,很快就说出了让对方都开始心虚的话。
“对,快说吧,我不相信世界上这么多的怪事,会都这么巧合地无故跟你有关。严格来说你如果不是知情者,就很可能是幕后黑手了……”
老保安眼神怪异地看向两人,抬起头讷讷地想要说些什么,却片刻间又低下头去,转而以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两人,似乎他们所说的话语与他心中的想法出现了某种重合。
老保安沉吟片刻,先对着男生说道。
“你们小学当初发生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想明白。但那天夜里,我确实见到了一个体形像鸟笼一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围墙后面,伸手捞起把那个孩子抓走的。”
男生猛然醒悟地喊道。
“没错!像鸟笼一样的怪物,他张开双臂隔着墙把人抓走!我那天踢球就是这么看见的,但是没有人愿意相信我!原来那天真的不是幻觉!”
老保安冷冷笑道:“你是孩子,说的话当然没人肯信,而且世上哪有人会长得像个‘鸟笼’呢?当初我在派出所,也告诉他们学校操场外有个怪物头细腰粗、双臂丈余,一伸手就把人塞进肚子里不见了——可这个说法没人信,我研究了许久也说服不了自己,直到看完九八年春晚我才大概想明白,那分明是个‘形守其中,盘坐如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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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这一瞬间虚幻得像是个梦境,高挑女生连忙将话题扭转到她所关心的部分。
“大爷,你还没告诉我们防空洞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啊。”
老保安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着,二人连忙跟上,听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也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听住在天主堂附近的老人们说,这些‘长毛’在临死前施展法术,阴魂躲在藏尸洞里逃避阴间地府抓捕,因此鬼差就只能盘桓人世,最后变得兽首人身失去心智。”
“可我偶然撞见过里面的情况,所谓的鬼差和阴魂,都不过是民间的穿凿附会罢了,这里面游行的模样,分明是早年间柴棍会的开春游神!”
男生解释道,崇安向来有二月初六日集中传竿、柴棍、农具及一切日用品,于城坊售之的习俗,同治五年(1866年)官府加重税于民,一时崇安沸反盈天,有一伙斋匪从中作乱,便是借柴棍会的时机云集混入城坊,削杆起义攻打崇安县城,而这次斋教起义距太平天国失败不到两年,曾经引起清统治者极大的恐慌,镇压也十分残酷。
也正是这次起义之后,官府便严令禁止了柴棍会游神的活动,也饬令二月初六改名为柴头会,多方设法地篡改这件事情的痕迹,时到如今只剩当地民谚还唱着“北路人,第一颠,竹竿杈子打进城”的故事。
老保安缓缓说道:“这伙斋教之中,肯定有太平天国流窜出来的人,他们躲藏在武夷山里,只隐约得知老天王归天的消息,并不清楚天京已经陷落瓦解,因此一直想着重拾反旗,领兵北上。”
“当地人对于这次斋教作乱的前后,倒是清楚。他们的祖上都记得斋教之人在清兵屠杀前,有一波人马扛着一尊稀奇古怪的神像,吹吹打打地就往深山里去,而清兵刀砍铳击都奈何不了他们,心惊之下便不再追赶,远望着他们钻进了一处山头消失不见……”
女生终于理清了前后的逻辑,总结出了其中的一些顺序。
“卢大爷,所以洞里敲敲打打的怪异很可能就是斋教的遗民,他们跟太平天国入闽的战役没有直接关系?”
老保安摇了摇头:“不,那些盘根错节的尸体,很可能是斋教的人马,直到临死前才打出太平天国的旗号所以被人记住——但这里面鼓吹奏乐的邪门东西,却未必就是他们……”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想想,当初斋教攻打崇安县城属于火中取栗,连人马兵器都不一定能够凑齐,怎么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还分出一支兵马,就为了迎神进山呢?当地人说这支皂袍青靴的迎神队,其实是武夷大王的阴兵,之所以刀砍铳击全然无效,就是因为这些人早就成了鬼了。”
男生摇头反驳道:“不可能吧,这要说阴兵过境也就算了,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带走活人?”
老保安摇头晃脑地说道:“真不信我就算了,崇安老人都听说过这伙皂袍青靴的游神阴兵,最早在清兵入关后就有人见过,当初也带走了县里好多活人……”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老保安所在的保安间,又看见了老旧画报日历裱糊着的窗户,随着木门打开,就见到房间内是一张老式的双抽屉镜台木桌,和一张仅容卧睡单人的床榻,老旧收音机摆放在床头,模样就像被时间遗忘在了好多年前。
“你们要的东西,其实在我手里。”
老保安让两人走进房间,就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补充道,“但是你们要想清楚,看过之后有些事情就没办法回头了。”
老保安手指的方向就在床底,男生忙不迭地掀开床单俯身查看,果然看见了一块四角残缺的石碑被摆藏在了床下,上面七零八落地錾刻着关于他们的事情,用太平天国官书圣训格式的打油诗,写着他们一行人在武夷山中是如何经历艰难险阻,寻找到了让老天王再临人间的法子,可惜他们遭到清妖阻截,如今只能以身为屏护住奥决要旨,即便死了也不去投胎转世,直至有人将消息传回天京。
可惜的是底下记载奥决要旨的部分猛然截断,已经被人用重锤敲碎,只剩上面的半块残碑,让他们豁出性命也要送出去的消息再无任何意义。
“别看了,六十年代被我砸的。上面的东西不是外面该知道的,所以不能留着。”
两人瞬间双眼放光,对于历史系的学生来说,这块碑上面的部分就已经弥足珍贵。
“卢大爷,东西原来在你这里!你为什么要把它藏在自己床底下?”
老保安重重的叹息了一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