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人一阵咳嗽。沃特爵士立马住了口,似乎专为听那响动。
索恩先生往四下里看了看。在屋子另一头阴暗的角落里,一位穿白袍的年轻姑娘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紧裹着一条白披肩。她躺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拿着手帕捂着嘴。她的姿态,她的安静,充分暗示着痛苦与病恙。
索先生一直以为屋子那头根本没有人,突然多出个姑娘,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是谁施法把她给变出来的。这会儿工夫,姑娘正一阵猛咳,沃特爵士显得十分不自在。他并不往姑娘那边看(但他把屋子里所有其他地方都看遍了)。他从身边的小桌上拿起一个镀金的小摆件,把它倒过来,看了看底儿,又把它放回去。随后他也咳嗽了一下——只是清了清嗓子,仿佛意在说明谁都会咳嗽;世界上再没有比咳嗽更平常的事了;无论什么情况,咳嗽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沙发上年轻姑娘的咳嗽终于消停了,她安静地躺着,只是呼吸还不是很顺畅。
索恩先生的目光从姑娘身上移至姑娘身后阴郁的大油画上,努力回想刚刚说到什么地方了。
“这表现的是桩婚事。”那位派头夫人发了话。
“您说什么,太太?”索先生问。
夫人没有答话,只是冲那幅油画的方向点了点头,给了索先生一个庄严的微笑。
年轻姑娘身后墙上挂的油画,表现的主题和屋里其他的画作一样,都是威尼斯的景色。英格兰的城市大多建在山上,街道高低起伏。索恩先生看了这幅画以后,感觉这依海而建的威尼斯一定是世界上最平坦同时也是最古怪的城市。由于所描绘的城市地面非常平坦,这幅油画看上去仿佛是透视画法的习作。雕像、石柱、穹顶、宫殿和教堂延伸开去,直至与广袤的苍穹相接,海水轻柔地拍击着宫墙,水面上点缀着雕花镀金的驳船,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黑色威尼斯小艇,像极了戴孝女人穿的拖鞋。
“这幅画里的景色象征了威尼斯与亚得里亚海的结合。”夫人说(这会儿我们可以肯定她就是温特唐夫人),“一场奇特的意大利婚礼。您看见屋子里这么多油画,都是温特唐先生生前在欧陆旅行时买下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把这些画当作聘礼。画家是意大利人,当时英格兰还没人知道他。他后来收到温特唐先生的资助,有了底气,便来到伦敦发展。”
她说话的口气跟她的做派一般庄严。每说完一句话,她都要顿一顿,为索恩先生留出时间掂掂话里的分量。
“等我女儿艾玛成婚的时候,”她接着说,“我就把这些油画作礼送给她和沃特爵士。”
索先生问是否婚期在即。
“再过十天。”温特唐夫人兴致勃勃地说。
索先生向他们道贺。
“先生您是位魔法师?”温特唐夫人问道,“很遗憾,我对这门行当相当反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紧逼索先生,仿佛只要她反感,就足够让索先生立刻金盆洗手,转择他业。
但是索先生并未立刻放弃职业,于是她便转向她未来的女婿:“沃特爵士,当年我自己的继母就对一名魔法师言听计从。我父亲过世后,这个魔法师便一直待在我家。我们以为自己走进的是间空屋,随后却总能发现他躲在角落里,半藏在窗帘后面,要不就睡在沙发上,脏兮兮的靴子都不脱。他是鞣皮匠的儿子,他的所作所为忠实地反映出其低劣的身世。他的头发又长又脏,生得一张狗脸,却装模作样地和我们坐一桌吃饭。我的继母对他百依百顺,整整七年,我们一家都得听他的话。”
“当时就没人听从您的意见吗,太太?”沃特爵士说,“对此我感到十分惊讶。”
温特唐夫人笑了:“沃特爵士,有这回事的时候,我才八九岁啊。那个魔法师名叫德利姆迪奇,他一见我们的面,就说他特别愿意做我们的朋友,尽管我和我哥哥一见他的面,就说我们不拿他当朋友。他只知道冲我们笑,仿佛一条刚学会笑的狗,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沃特爵士,请别误会我的意思。我的继母在很多方面是相当优秀的。我的父亲对她相当信任,每年给她六百镑,还把我们三个孩子都交给她抚养。愚蠢地怀疑自己的能力,是她唯一的弱点。我父亲认为,在理解能力、判断好坏的能力,以及其他很多方面,女性并不亚于男性。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我继母不应当逃避我父亲遗交给她的一切。温特唐先生过世以后,我从未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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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太太,您绝对不曾。”沃特爵士低声说。
“可是,”温特唐夫人接着说,“我继母却对那个叫德利姆迪奇的魔法师言听计从。他一丝魔力都不曾有,于是他就开始编造。他给我的哥哥、姐姐和我定了好些规矩,并向我继母保证,说这些规矩可以保我们平安。我们得在胸口紧紧地缠上紫色的丝带。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桌上要腾出六个人的地方,除了我们兄妹三个,还有三个位子,德利姆迪奇说是为保护我们的神仙准备的。他还告诉我们这三个神仙的名字。沃特爵士,你猜他们都叫什么。”
“这我可想不出来,太太。”
温特唐夫人笑了:“细叶草,夏虫罗宾,还有一个金凤花。我的哥哥像我一样具有独立精神,常当着我继母的面说:‘去他的细叶草!去他的夏虫罗宾!去他的金凤花!’那可怜的傻女人就苦苦地求他住口。这几个神仙没对我们做什么好事。我姐姐生了病。我去她房间,却看见德利姆迪奇在那里,用他那又黄又脏的长指甲抚摸我姐姐苍白的面庞与无力的双手。他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这个傻瓜。要是能救得了我姐姐,他早就救了。他念出咒语来,可她最后还是死了。我姐姐是个美丽的女孩儿,爵士。我恨我继母的魔法师,恨了很多年,那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他是个坏蛋。然而现在想起来,我只感觉他是个可怜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