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竟然没人注意到史蒂芬·布莱克的症状和坡夫人一模一样。他也说自己劳累不堪、浑身发冷。两人都很少开口,然而只要讲话,便都是一副低沉、疲惫的神情。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位是官太太,一个是男管家,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挡住了别人的眼睛,哪儿还能看出相似的症状?男管家有活儿要干,必须干完,史蒂芬不能像坡夫人那样,往窗户边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一句话也不讲。同样的症状,放在坡夫人身上,那是“贵体欠安”;换了史蒂芬,至多也就是“精神低落”而已。
沃特府上的厨子约翰·朗里奇三十多年来一直有精神忧郁的毛病,他立刻把史蒂芬收作“郁”气相投的同志。可怜这约翰,他倒也乐得找到个难兄难弟。晚上,每当史蒂芬双手抱着脑袋,坐在厨案边,约翰·朗里奇便也过来,坐到他对面,递个安慰话。
“我理解您,先生,特别理解。布莱克先生,精神低落是人生最大的折磨。有时候,在我看来,整个伦敦就像放凉了的豆粥,一样的灰扑扑、稠糊糊。人们一个个长着凉豆粥脸,凉豆粥手,走在凉豆粥一般的大街上。唉,当时我那叫一个难受!天上的日头都是凉的、灰的、稠糊糊的,给不了我一丝暖气儿。您也时常觉着周身冷冰冰的吗,先生?”约翰伸手摸了摸史蒂芬的手。“啊,布莱克先生,”他说,“您这手凉得跟坟上的碑一样啊。”
史蒂芬觉得自己仿佛梦游一般,不像活着,到哪儿都像做梦。哈里大街的宅子是梦里的所在,宅子里的仆人们也是梦里的角色。他梦见自己手上的活计,梦见自己的朋友,梦见布兰迪太太;有些时候,他会梦见一些怪事——虽然在心底某个偏僻的小角落,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并不该觉得奇怪。有时候,在哈里大街宅间的走廊或是楼梯上,他一转身,就会发现新的、从来没在宅子里见过的走廊与楼梯,通向远方。这情景,就仿佛整栋宅子突然搬进了一所更大、更古老的建筑里面。走廊上方出现了石头砌成的穹顶,积满了灰尘,处处是暗影。脚下的台阶和地板变得残破不堪、坑洼不平,不再像人造的建筑,更像是野外的顽石。最为奇异的是,史蒂芬竟然对这些亦真亦幻的厅堂相当熟悉。他自己也说不清来由,有时候突然就想起来:“是的,拐过那个弯就是东方兵器室。”要不就是:“那边的楼梯上去就是开膛手之塔。”
每当他看到这些走廊,或者说,有时候他没真正看到却也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的精神就会稍好一点,有一点回到过去的意味。身上仿佛被冰封住的那块地方(是心还是神?)融了几毫厘,思维、兴趣和情感重又在血脉里跳动。然而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致,再没有什么能抚慰他的空虚。四处皆是暗影、虚无,两耳嗡鸣,眼前一片灰扑扑。
有时,他心绪不宁,只好独自一人冒着寒、摸着黑,绕着梅费尔和皮卡迪利走上好久。2月底的一天晚上,他发觉自己溜达到了牛津大街的“沃顿记”咖啡馆门口。这地方他熟得很,顶层是“黎明男儿”的专座。“黎明男儿”是伦敦大户人家里高级男仆组织起来的同乐会,会员里比较显焕的人物有卡斯尔雷子爵的男仆、波特兰公爵的车夫,史蒂芬也算是其中之一。每月第三个礼拜二,“黎明男儿”都要聚上一次,找找乐子,跟伦敦任何社交圈子一样——吃点儿,喝点儿,赌上几把,谈谈国事,道道府上太太小姐们的短长。即便没赶上正日子,哪位“黎明男儿”若刚好没事,也爱溜达到沃顿记咖啡馆的二楼,跟在座同僚一道休闲休闲。史蒂芬走进咖啡馆,沿梯上了楼。
顶层的陈设跟城里类似场所大同小异。屋里烟雾弥漫,不过只要是男士们的休闲场所,便都是这般光景。地板、墙围都由深色的木板铺成,同样的木板又将整层楼划分成一座座小隔间,客人们于是能够独享一方木头小天地。脚底下不铺地毯,地板却是十分光洁,扫地的锯末每天都换。桌上铺着白布,油灯干净透亮,灯芯也修得齐整。史蒂芬找了个单间坐下,点了一杯葡萄牙甜酒。酒端来,他就愁眉苦脸地盯着杯子看。
平时,只要是同乐会的会员经过史蒂芬的单间,都站住脚跟他聊几句,史蒂芬也抬抬手,冲他们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这会儿,他连话都懒得答。这些人从门口过了得有两三次,史蒂芬忽听得有人低语,内容却格外分明:“你不理他们就对了!说了归齐,无非是些下人粗人。有我扶助你,将你送上尊贵与荣誉的顶峰,等你有了应得的地位,想起当年断了跟这班人的交情,你就踏实了。”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四周同乐会其他客人的欢声笑语,史蒂芬听了个真真切切。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低语声足以穿透顽石、钢铁;仿佛就算从地底深处传来,余音仍在耳畔;仿佛话音一响,是金刚钻也会碎裂,是人便发了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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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动静太不寻常,令史蒂芬暂时甩掉了百无聊赖的情绪。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他四处张望,想看看是谁在说话,然而屋里坐的无非是些熟人。他于是把头探过隔板,往旁边的单间望去,只见有个人坐在里面,相貌甚是不凡。此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双臂枕住单间的隔板,脚蹬长靴,往桌上一搭。他的长相不乏奇特之处,最惹眼的要算一头茂密的银发,轻柔闪亮,犹如大蓟的绒毛。他冲史蒂芬眨眨眼,随后起身坐到史蒂芬的单间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