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乡间土路行至尽头,迎面便是铁门两扇。斯刚德斯先生下马去推门。这铁门本是由上好的西班牙铸铁打造,而今已锈成浓丽的暗红,形容枯槁,筋骨萎缩。斯先生抽回手,皮肉已染上粉末条痕,仿佛这门只是千万朵玫瑰晒成干、磨成粉、揉捏成形的幻影。蜿蜒扭曲的铁杆上另堆叠着小浮雕,一张张奇邪的面孔咧嘴笑,锈作焦红色,崩裂剥落,仿佛地狱里囚禁这批异类的执事太不负责,将熔炉烧得太热。
向门里望去,只见淡粉的玫瑰千万朵,成排的榆木、白蜡、栗子树沐光矗立,枝叶摇曳,余下便是那蓝蓝的天际。院里是四面伟岸的山墙,顶上一排高大的灰烟囱,墙面上都是石花格窗。影宅荒芜了百余年,最初那银色的石灰石垒砌四壁,如今接骨木和野玫瑰仿佛成了主料;宅间耗尽多少木材生铁,如今携带夏日气息的微风遍及其边角。
“就好像彼界(2)一样!”斯刚德斯先生叹道,兴奋得把脸都贴在了铁门上,两腮便依门框的走向添了几抹胭脂。他推开门,牵进马,亨尼福特先生跟随其后。二人在一座石盆边将马拴牢靠,便走进花园探访。
影宅前的这片院子也许称不上什么“园”,毕竟一百多年也没人来打理;它算不得“林”,也算不得“野”,英文里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么一座被魔法师遗弃身后两百年的花园。它要比斯、亨二位先生见过的任何一座花园更加芜杂,更加浓郁斑斓。
亨尼福特先生看见什么都特别兴奋。成排的榆树下长满艳粉的毛地黄,树木如同立在齐腰深的花海里,他见了要赞美;一尊石雕狐狸,口里衔着幼崽,他见了也称奇。他兴高采烈地夸赞这里卓绝的魔法气场,还声称就算索恩先生来访,也不会觉得失望。
然而亨先生实际上并不太容易受气场影响,反倒是斯刚德斯先生开始感到意乱心慌。斯先生感觉阿布沙龙这座花园好像正在向自己施加一种怪力。和亨先生一路走着,有好几次他都觉着自己正要跟曾经认识的人讲话,或是就要认出一片过去熟悉的景致。可一有这种感觉——在他马上就要想起说什么的时候,却发现眼前的“旧友”只是玫瑰丛上一片暗影,一簇淡粉色的玫瑰是头,另一簇是手;而那片他自以为熟悉得如同儿时场景的“故地”,无非是黄叶飘、树枝摇、阳光下一处硬邦邦的屋角——纯属景物偶然的交叠。且所谓“旧友”是何许人、“故地”又在何方,他再也想不出。这感觉逐渐让他心神不宁,于是过了半个钟点,他便向亨先生提议稍坐片刻。
“我的老弟,”亨先生道,“怎么回事?觉得不舒服吗?您现在脸色很不好看——手也在抖。怎么不早吱声?”
斯先生伸手摸了摸头,含混地嘟囔了几句,说什么他感觉似乎有魔法在生发,之前曾有一刻他非常确定。
“魔法?”亨先生叫道,“这里能有什么魔法?”他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防备着索恩先生突然从哪棵树后面跳出来,“我猜您不舒服都是因为天气太热,没有别的。我也热得厉害。可咱俩就这么忍着,真傻——享受就在眼前啊!往大树荫下一坐——看这儿;就着甘甜、脆快的溪流——看那儿,谁都知道这招最有疗效。快来,斯先生,咱们快坐下。”
二人坐到一处棕色溪流边的草岸上,柔和的暖风、玫瑰花的香气,安抚了斯先生的心神。他合上双眼,又睁开,复又合上。开合逐渐缓慢,眼皮也越来越沉……
他一下子便入了梦乡。
他来到一处黑暗的所在,面前是座大门,由银灰色的石头雕砌而成,时而闪闪发亮,如沐月光。一对门柱刻成两个人的模样(也许是同一个人,因为面貌相仿),仿佛正从墙面上大步往外迈,约翰·斯刚德斯一看这人物,便知是位魔法师。雕像的相貌不甚清楚,只能依稀看出面庞年轻、俊朗,头戴一只尖顶帽,帽子两侧伸出渡鸦的翅膀。
约翰·斯刚德斯穿过这座大门,一时间,眼前只有漆黑的夜、天上的星和刮来的风。再一看,门里确乎是间屋子,只不过已经荒芜。破败至此,四壁仍饰有画幅、挂毯和镜子。挂毯上的人物四处溜达、交头接耳,镜中映像并不都符合屋内实际,有几面照见的全是异乡。
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