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是一片寂静。士兵、战马渐渐消失,起初是一点儿一点儿变没,而后越来越快——成百上千地从眼前匿迹。原先密密麻麻的部队之间出现大片空地。在东边不远处,整整一个团都消失了,空出个洞来,面积同汉诺威广场一般大。前一秒钟处处生机,话语、动态无处不在,转眼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雨水、暮色和滚滚麦浪。阿什福德抹抹嘴,他犯了恶心。“哈,”他心想,“看我敢再乱用君王的法术——这就是教训!索恩说得对。有些法术不是给一般魔法师用的。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大概懂得如何利用这可怕的预兆。我不懂。我要不要跟谁说说?告诉公爵?他可不会念我的好。”
有人正低头看着他,跟他说话——是骑炮兵团的一个上尉。阿什福德看见他嘴在动,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他打了个响指,解除了魔咒。这名上尉是来请他一起喝酒抽雪茄去的。阿什福德打了个寒噤,婉拒了。
他在榆树下独坐了一整夜。过去他从没觉得自己因为是个魔法师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现在他窥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他感到分外毛骨悚然——仿佛这世界眼看着就老了,生命里那些最美好的东西——欢笑、情爱、纯真——全都不可挽回地流逝了。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半钟,法国人的大炮开火了,联军炮兵予以反击。作战双方之间,夏天原本清透的空气里弥漫开乌黑、苦涩的硝烟,如同幔帐飘浮。
法国人攻打的目标主要是乌古蒙堡,该城堡是联军在山谷里的一处前哨,周边树林及建筑由第3常规步兵近卫军、冷溪近卫军、拿骚军和汉诺威军共同守卫。阿什福德在银盘里召起一个又一个幻影,观察城堡外围树林间的厮杀血战。他有心把树木移走,好让联军战士瞄得更准,然而这类近距离搏击是魔法最难处理的情况。他提醒自己,打仗的时候出手太快、太莽撞有可能比完全不动手带来的危害更大。他等待着。
炮火愈加猛烈。英军老兵对战友们说,他们从没见过炮子儿飞得这么快、这么密的。战士们眼见自己的战友被斩作两截、炸成碎片,或是被炮弹轰没了脑袋。炮声的混响令空气都起了震荡。“予以猛击。”公爵冷静地指示,并命前排官兵撤到坡峰后面趴下。炮击一停,联军官兵抬起头来,只见法国步兵正穿过硝烟弥漫的山谷向他们逼近:一万六千人肩并肩排成一道道庞大的纵队,齐声高喊,一同踏步向前。
不止一名士兵心想,法国人是不是终于也找来自己的魔法师了。这些法国步兵看上去比正常人个头高得多;等他们走近了,就能看到他们眼中灼灼燃烧着非凡的怒火。其实,这些都是拿破仑·波拿巴的魔力,只有他最懂得如何打扮手下官兵,好让敌人望而生畏;也只有他最懂得如何排兵布阵,谁见了都会以为他们坚不可摧。
阿什福德这会儿很清楚该做什么。浓稠结块的泥浆明显已经阻碍了敌军的前进。为把他们拦得更死,他开始给麦秸施法术,让它们去缠法国人的脚。麦秸韧得像金属丝一样;法国兵一路磕磕绊绊,纷纷跌倒在地。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陷在泥浆里爬不起来,被自己的战友——或是刚刚从后方跟上来的骑兵——踩踏在脚下。这活儿特别累人,而阿什福德费了半天力,这法术对法军的破坏性并不比一个老练的滑膛枪手或是来复枪手更强。
一位副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上前,把一张羊皮字条往阿什福德手里一塞,喊了一声“公爵有令!”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不见了。
法军炮弹点着了乌古蒙堡。灭火。
威灵顿
阿什福德另将乌古蒙堡的景象召唤出来。那里官兵的情形比前一次查看的时候要惨得多。每间屋子里都躺着双方的伤员。草垛、边房连带城堡本身都已经烧起来了,处处是呛人的黑烟。马儿尖声嘶鸣,受伤的士兵拼命往外爬——可哪里还有活路。城堡外面也正打得如火如荼。阿什福德发现礼拜堂的墙壁上画着五六个圣人像。人物约有七八尺高,身体比例十分不协调——看来画家是一位热心的外行。几位圣人都留着棕黄的长胡须,大眼睛里充满忧郁。
“就靠它们了!”他喃喃道。他一指挥,几位圣人便从墙上走了下来,像提线木偶似的一路抽搐抖动,倒也自有一种轻盈、优雅的风致。它们悄悄穿过成排的伤员,溜到一个院子里的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桶的水提着去灭火。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可其中两位(大概是圣彼得和圣杰罗姆)突然着火,烧了个干净——浑身除了颜料和魔法再没别的成分,几位圣人是相当易燃的。阿什福德正琢磨怎么补救,法国人一颗炮弹炸开,弹片击中他银盘沿儿。盘子打着转向右飞出去五十码。等他把盘子捡回来,把盘子侧肚一大块磕瘪了的地方敲平了,再把盘子重新摆好,那几位画出来的圣人已全部葬身火海。伤兵、战马都在燃烧。墙上一幅画都不剩了。阿什福德沮丧得几乎掉泪,嘴上直骂那无名画家太懒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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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办法?自己还会什么?他努力思索。很久以前,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偶尔会用渡鸦变出一位勇士护驾——鸟儿聚作一群,汇成个怒发根根直立、形体时时变化的黑巨人,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乌斯克格拉斯有时也会拿泥土变仆从。
阿什福德召出幻影,往乌古蒙堡的水井看去。他将井里的水抽上来,形成一柱喷泉;趁水柱还未落地流散,将它塑成个粗糙的人形。随后,他指挥着水人奔向火焰,纵身压过去。马厩里一间畜舍的火于是被顺利扑灭了,救下来三条人命。阿什福德于是争取变更多的水人出来,可水这东西不容易保持一定的形状,他才忙了一个钟头就已经晕头转向,双手抖得无法控制。
四点到五点之间发生了一件事,完全在意料之外。阿什福德抬起头来,发现亮闪闪一大批法国骑兵正向他们逼近。队伍组成横向五百骑、纵向十二骑的方阵,齐头并进——炮声太响,以至于谁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他们好像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说真的,”阿什福德心想,“他们总不至于不知道威灵顿的步兵是攻不破的。他们是要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在他身后,步兵团正在排列方阵。有人叫阿什福德到方阵里来避避。这主意不错,于是他去了。
在方阵相对来说较好的掩护下,阿什福德观望着法国骑兵渐渐逼近。胸甲骑兵的胸甲闪闪发亮,头盔上顶着羽冠;枪骑兵手中兵器上挂的三角旗红白相间。他们简直不属于这平淡乏味的年代。他们身上闪耀着古时荣光——阿什福德决定自己也重现个古时荣光让他们瞧瞧。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仆从的形象——那渡鸦组成的巨人、泥土变的仆人——灼上他的心房。法国骑兵脚下的泥突然涌了起来,开始咕嘟冒泡。泥浆化作一只巨手,从地面伸出,将战士、战马齐齐拽倒。倒下的士兵被战友踩踏,没倒下的则消受了联军步兵的枪林弹雨。阿什福德在一旁观看,丝毫不为所动。
待法国人被镇压下去了,他又回到自己的银盘边。
“您就是这里的魔法师?”有人说话。
阿什福德猛转过身,惊异地发现一个穿便服的小矮个子正冲他微笑。这人长得圆滚滚,看上去挺温和。“天哪,你是什么人?”他逼问道。
“我姓平克,”这人解释道,“我为伯明翰的维尔贝克优质纽扣公司做跑街。公爵托我给您带个信儿。”
阿什福德浑身是泥,一辈子从没这么疲惫过。这话他一时没听懂:“公爵的副官们都哪儿去了?”
“他说他们都牺牲了。”
“什么?哈德利-布莱特死了?那坎宁上校呢?”
“啊呀,”平克先生微笑道,“具体的我也说不好。我昨天从安特卫普来观战,刚巧碰到了公爵,于是我就借机自我介绍,顺带着也提了提维尔贝克优质纽扣质量有多好。公爵特地请我帮他跑一趟,通知您普鲁士军正向这边赶来,已到达巴黎森林,不过,公爵大人说,他们在那边可是见了鬼……”(平克先生听自己说出这么有军人味儿的词,又笑又眨眼。)“……可是见了鬼——路又窄,到处又都是泥,能不能请您给他们变条大路,从树林直通战场?”
“当然可以。”阿什福德道,边说边把脸上的泥往下抹。
“我这就去告诉公爵大人。”他顿了顿,又怅然问道,“您觉得公爵他会买点儿扣子吗?”
“我看没什么不会的。他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喜欢扣子。”
“那么,您要知道,我们就可以把‘威灵顿公爵特约纽扣供应商’这句话写进所有的广告里了。”平克先生开心地笑起来,“那我先走了!”
“好的,好的,您快走吧。”阿什福德为普军造了条路。后来他总觉得这位来自维尔贝克优质纽扣公司的平克先生是自己梦中臆想。(6)
情况似乎总在不断重复。法国骑兵一次次向他们冲来,阿什福德只好在步兵方阵里躲着。极具杀伤力的骑兵一次次撞上方阵边缘,像海浪似的翻腾回转。阿什福德一遍遍从泥土里变出巨手将他们拽倒。只要骑兵一退下去,大炮便连续开火;阿什福德回到自己的银盘边,造出水人到已陷入绝境的乌古蒙堡去扑火、救人。就这样一次次、一遍遍,周而复始,简直无法想象这场仗有打完的那一天。他甚至觉得亘古通今一直就是这个状态。
“枪弹和炮弹迟早有用光的时候,”他心想,“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拿马刀、刺刀互相砍?假如我们都死了,死光了,他们会说谁赢了呢?”
烟尘散去,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凝固住了,就如同在一座虚幻的戏院里表演活人静态画面:在一片叫作拉艾圣的农场上,法国人正踩着他们自己的死人堆往上爬,翻过围墙,同守卫在那里的德军拼杀。
有一次法军冲过来时,阿什福德还没来得及进方阵。他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名块头极大的胸甲骑兵,胯下的马也同样高大。他最先想到的是人家可会认得自己。(他听说法军人人都恨英国魔法师——是那种鲜明强烈、拉丁人才有的恨。)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枪落在步兵方阵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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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甲骑兵举起了马刀。阿什福德想都没想就低声念起了斯托克塞的“唤魂咒”。一只蜜蜂似的东西从骑兵的胸口飞了出来,落在阿什福德的手心儿里。它并不是什么蜜蜂,而是一团泛着珍珠色泽的蓝光。又一团光从战马胸中飞出,马尖声嘶鸣,仰起身来靠后腿直立。骑兵看呆了,一脸迷惑。
阿什福德抬起另外一只手,准备灭了这骑兵和坐骑。可他突然又不动了。
“一个魔法师凭法术杀得了人吗?”威灵顿公爵问。
他答道:“我想杀是杀得掉的,可作为一名绅士,他绝下不了手。”
正犹豫着,英军骑兵一名军官——苏格兰灰骑兵——不知从何处飞身出现,一刀劈开了胸甲骑兵的脑袋,从下巴挑过上牙。胸甲骑兵像棵树似的歪倒在地。苏格兰灰骑兵绝尘而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阿什福德再也记不得。他印象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欢呼声让他回了神。他抬头发现威灵顿骑着哥本哈根,手拿帽子挥舞——这是在指示联军向法军发起进攻。可惜公爵周身烟雾缭绕,这胜利的一刻只有近旁的官兵才享受得到。
阿什福德见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滚滚浓烟间突现一道缝隙,一线落日余晖照在威灵顿身上。山脊上所有的士兵齐齐向他看去,欢呼声愈发响亮。
“瞧,”阿什福德心说,“英格兰魔法用在这儿才恰当。”
他跟着部队官兵和撤退的法国人奔至战场。遍地死伤之间,还能看见他变出来的泥土巨手左一个右一个地躺着。这些巨手都维持着愤怒、恐惧的模样,就好像大地也曾陷入绝望。走到那些曾给联军官兵带来重创的法国大炮旁边,他施了最后一个法术。他从土地上变出更多的手,这些手抓住大炮,送它们入了土。
在战场另一端的美丽同盟酒馆里,他找到了威灵顿公爵和普鲁士元帅布吕歇尔亲王。公爵冲他点点头,说:“跟我一起吃晚饭吧。”
布吕歇尔亲王亲热地同他握手,冲他说了一大堆德国话(阿什福德一句也没听懂)。这位老先生随后指了指想象中藏着一头小象的肚子,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像在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阿什福德一出房门,差点儿跟哈德利-布莱特上尉撞了个满怀。“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他大叫起来。
“我以为你肯定也死了。”哈德利-布莱特答道。
二人一时语塞,彼此都觉得略尴尬。作战双方伤亡人数越来越多,尸体排开一眼望不到边。在这种时候还活着,说不出哪里总显得有点儿不够绅士。
“还有谁活下来了,您知道吗?”哈德利-布莱特问。
阿什福德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各自离去了。
当晚,滑铁卢的威灵顿司令部里,四五十人的酒席已经备好。可到了开饭时间,却只有三个人出现:公爵本人、阿拉瓦将军(公爵的西班牙专员)和阿什福德。房门只要一开,公爵就回头,看看可是自己哪位朋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然而没有人回来。
很多客人的位子都安排好了,可他们此时不是已经牺牲就是垂死在床:坎宁上校、戈登中校、皮克顿少将、德兰西上校。夜色越来越深,名单越拉越长。
公爵、阿拉瓦将军和阿什福德三人落座,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