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吹在史蒂芬身上;潮气渗入他身体每块地方;黑暗压迫着他的胸膛;时间过得刻骨铭心的漫长。他不指望能睡着,可夜里有一刻他稍稍感觉不那么受罪了。他并没完全睡过去,可他肯定是做梦了。
小主,
在梦中,他去厨房食柜帮别人拿一块喷香油亮的猪肉馅饼。待把馅饼切开,却发现膛里的猪肉少到几乎看不到,绝大部分竟自挤下了一座伯明翰城。馅饼皮之下,锻造厂、铁匠铺浓烟滚滚,发动机轰鸣声声。城里一位看上去很和气的居民恰好从史蒂芬切开的那道口子里走出来,一看见史蒂芬,他便说……
正在这时,史蒂芬的梦被一阵嘹亮却又悲恸的声音打断了——这是一首缓慢、伤感的歌,歌词语言不明。史蒂芬没完全清醒也能听出是白毛先生在唱。
当人类开口歌唱,除了同类,再无其他生灵关心——这也许可以立作一条普遍定律。就算歌声美妙无比,这条定律依然成立。别人听了你的歌,也许会为你的唱功而痴狂,而世间其他生灵大多无动于衷。猫狗兴许抬眼看看;你的马儿——假如这畜生特别灵慧——兴许歇歇嘴,暂时不再吃草,至多也就是如此了。可如果唱歌的是位仙灵,世间万物都会聆听。史蒂芬感觉天上的云彩不再飘动,山岭在沉睡中动动身子、低声细语,冰冷的雾气叆叇舞蹈。他头一次意识到这世界并非哑口无言,而是在静候有人用它们能懂的语言对它们说话。在仙子的歌声中,大地听出了它曾经用来自称的名姓。
史蒂芬又开始做梦了。这回,他梦见山岭挪步、天空落泪。树木迎上前来同他讲话,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并指点他应当把它们看作朋友还是敌人。卵石和枯皱的落叶下埋藏了重大的启示。他梦到这世间的一切——石头、河流、树叶、火焰——都有其存在的目的,它们坚苦卓绝,一心要将目的实现;但他同时发现,它们偶尔也有可能顺应我们的劝导而改换原本的目标。
他醒的时候,黎明已经来临——至少看着像是黎明。天光里像洇了水,幽暗且令人神伤。他二人周围涌起高大、灰郁的群山,山间可见一大片黑色沼泽。史蒂芬从未见过这般风景,这一切就像特意安排好的,专为将观者瞬间打入绝望的谷底。
“我猜这儿是您统治的王国之一,先生?”史蒂芬问。
“我的王国?”白毛先生惊讶道,“哦,不是!这儿是苏格兰!”
说罢,白毛先生突然消失了——片刻后重又出现,工具抱了一满怀:一把斧头、一把烤肉用的扦子,还有三样史蒂芬从没见过的东西。其中一个有点儿像锄头,另一个像铲子,最后一个模样特别怪——既像铲子又像镰刀。他把这些东西全递给史蒂芬,史蒂芬一脸迷惑地细看:“都是新东西吗,先生?这么亮闪闪的。”
“啊,我这般魔法大业自然不能使用普通金属工具。这些工具是拿流沙和星光的化合物铸造的。快,史蒂芬,咱们得在地面上找一块没积露水的地方,从那里往下挖就准能挖着腐橡木!”
遍生峡谷的青草和沼泽里多彩的微小植物上都挂满了露珠。史蒂芬的衣服、双手、头发、皮肤也覆了一层毛绒绒、灰扑扑的光晕。白毛先生那一向卓尔不凡的头发,平日里的绚烂再添百万水珠的光华,看上去仿佛顶着一轮宝石镶嵌的光环。
白毛先生在峡谷间缓缓穿行,眼睛只盯着地。史蒂芬跟在后面。
“啊,”先生叫起来,“就是这儿啦!”
白毛先生怎么知道就是这儿的,史蒂芬可说不好。
他们在一大片沼泽地中央站住脚。此地与峡谷别处无异,附近也并没有什么比较打眼的树木或岩石做标记。可白毛先生自信满满、大步流星,直走到一片浅浅的凹陷处。只见凹陷中央有道宽而长的地皮,上面一滴露水都没有。
“就在这儿挖,史蒂芬!”
令人惊讶的是,白毛先生似乎对切腐土这门技术十分在行。他自己是不动手的,但他很认真地教史蒂芬怎样先用一种工具将最上层的浮草和苔藓清掉,怎样用另一种工具将腐土切割开,然后再怎样用第三种工具将土块拿出来。
史蒂芬没怎么干过重体力活,很快就气喘吁吁、浑身酸痛。所幸没切多久,就碰上块比腐土硬许多的东西。
“啊,”白毛先生叫起来,十分得意,“这就是腐橡木了!太棒了!快,史蒂芬,绕着它切!”
这活儿说着容易干起来难。史蒂芬虽已将周边的腐土切掉不少,足以让腐橡木重见天日,可究竟哪块是腐土哪块是橡木还很难分辨——两者都是乌黑一团,湿乎乎的,正往外渗着水。他接着挖了会儿,怀疑这玩意儿根本不是白毛先生所谓的一块木头,而是整整一棵树。
“您就不能施法术将它拔出来吗,先生?”他问。
“哦,不行!绝对不行!我将来指望这块木头帮我很多忙,咱们也就有义务让它从沼泽往世间渡的过程越轻松越好!快,拿上这把斧头,史蒂芬,给我砍一块下来,要跟我锁骨一般高。随后咱们就用扦子跟平铲把它撬出来!”
他们花了三个钟头才把事情搞定。史蒂芬依白毛先生所要的大小砍下一块木头,可若想把它完好无损地从沼泽里弄出来,绝非个人能力所及。于是白毛先生也只好跟着进了泥泞的臭水坑,二人竭尽全力又拉又拽。
待终于大功告成,史蒂芬往地上一趴,已是精疲力竭。白毛先生仍站着,满心欢喜地端详他的木头。
“好啊,”他说道,“这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嘛。”
史蒂芬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耶路撒冷咖啡馆顶楼的小屋里。他看看自己,又看看白毛先生,两人的好衣服全都成了破布,从头到脚糊满了沼泽里的泥巴。
这会儿他总算能好好看看那块腐橡木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它黑得像人的罪恶,表面极其细滑,往外渗着黑水。
“甭管拿它干什么,咱们先得等这玩意儿干透才行。”他说。
“哦,用不着!”白毛先生一脸灿烂的笑容,“把我那件事办成,它现在这模样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