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矮子把脑袋冲这边歪歪又冲那边歪歪。见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这么直接的问题,他只好答道:“德罗莱特。”
“哦,呵呵!会告状的来啦!是啊,真是,诋毁一个正直的人,诋毁威灵顿公爵亲任的魔法师,你的话真是分量十足啊!克里斯托弗·德罗莱特,全国闻名的骗子、小偷、恶棍!”
格雷斯蒂尔姑姑在帕多瓦租了套房子,窗外能看见果子市。住这里,上哪儿都特别方便,且租金一个季度只要80塞齐尼(约合38几尼)。格家姑姑觉得摊到了便宜,十分满意。然而有些时候,由于下手太快、决心太大,犹豫与怀疑事后再来也已经晚了。这正是目前的情况:和弗洛拉住了不足一个礼拜,姑姑就开始挑这房子的毛病,并开始反思当初应不应该就这么租下了。这房子虽说古老、漂亮,可那哥特式的窗口小得很,且好几扇外边都挡着石露台;换句话说,屋里特别容易暗。若在从前,这根本不成问题,可眼下弗洛拉需要精神支柱,而(姑姑心想)幽暗与阴影——不管效果多么别致有趣——对她来说实际并不算好事。这房子不仅黑,后院里还左一位右一位地站着几尊石头女人像,石像经年历久,如今已披了常春藤织起的面纱与斗篷。毫不夸张地讲,这些石头女人面临着彻底被藤蔓吞没的危险;目光只要一落在石像上,格家姑姑就想起埃文·阿什福德那可怜的太太——才那么年轻就死了,死得又那么莫名其妙,她不幸的命运似乎已经把她先生给逼疯了。姑姑只盼弗洛拉不会有这样阴郁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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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价钱谈妥了,房子也租下了,格家姑姑干脆动手,尽可能地把屋里布置得明亮、喜庆。她一辈子没浪费过蜡烛、灯油,可为了努力让弗洛拉情绪变好,她不再计较日常开销。楼梯上有块地方特别黑,其中一级台阶走向实在奇特,以至于出人意表,为了防止有人滚下去摔断脖子,姑姑坚持要在那台阶上方的架子上放一盏灯。灯日夜点着,也日夜招博妮法齐娅不痛快。博妮法齐娅是随房附赠的一位意大利女佣,已经上了岁数,比格家姑姑还锱铢必较。
博妮法齐娅当起用人来是极好的,只是太爱数落人,且特别喜欢长篇大论地阐释为何刚派给她的指示是错的或是根本无法实行。她有个打下手的叫作米尼凯洛,是个迟钝的、受气包似的男孩子。你无论吩咐他干什么,他都满腹牢骚似的低声咕哝几句方言,根本别想听懂。博妮法齐娅对米尼凯洛的态度是那样一种亲近的瞧不起,格家姑姑于是猜他俩一定是亲戚,不过关于这一点她目前还没取得任何确凿的证据。
于是,就这样布置着屋子,每日里斗着博妮法齐娅,同时伴随着换个新城市小住带来的各种讨喜或不讨喜的新发现,格家姑姑的日子满当当,净是些有意思的事;然而,她目前最主要也最神圣的职责是想办法哄弗洛拉开心。弗洛拉已经养成了沉默与独处的习惯。姑姑同她讲话,她就高高兴兴地答;而她自己先挑话头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在威尼斯的时候,他们一切娱乐活动基本都要靠弗洛拉调动;可现在,姑姑提议上哪儿去探访,她不过是跟着去而已。她自己喜欢干的事都是不需要伴儿的。她独自散步、看书,在小客厅或在每天大约一点钟照进小院子的淡淡一线阳光里独坐。她不如从前坦率,也不像过去似的那么相信别人、什么都肯对人家讲;看这情形,就好像有人——也不非得是埃文·阿什福德——让她失了望,她决心以后更独立一点。
2月的头一个礼拜,帕多瓦迎来了一场暴风雨。当天正午时分,这团风雷从东面(也就是威尼斯和亚得里亚海的方向)来,来得极为突然。经常出入城中咖啡馆的老头子们说,暴风雨来之前很短时间内都没有预兆。可别人听了都不太在意;毕竟正值冬日,暴风雨必是意料中事。
起先,一阵大风吹透了城镇。这风可不把门窗放在眼里。没人知道缝隙在哪儿,风似乎都知道,于是屋里屋外刮得一样猛烈。格家姑姑正和弗洛拉一起坐在二楼的小客厅里。窗上玻璃开始震动,姑姑正在写信,信纸从她手下逃脱,满屋乱飞。窗外,天色渐渐变暗,直暗到如夜色般漆黑一片;雨帘从天而降,一袭袭令人睁不开眼。
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进了客厅,借口说是来问问格家姑姑针对这天气可有什么指示,其实,博妮法齐娅是想跟格家姑姑一起惊叹风雨来得有多猛烈(她俩这二人对唱演得还真不错,虽说是鸡同鸭讲)。米尼凯洛大概是因为博妮法齐娅来了才跟着来的;他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的暴风雨,似乎疑心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专为给他找活儿干的。
格家姑姑、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都站在窗边,他们见识了头一道闪电是如何将他们熟悉的景致统统变作哥特风格的画面,看了令人不安;电光之下,处处是苍白、怪异的强光与错位的投影。紧接着,雷声当头劈开,整间屋子都震了一震。博妮法齐娅低声向圣母及几位圣人求告。格家姑姑是一样的惊慌,为求安慰,本也乐得仿效,可身为一名英国国教教徒,她只喊得出“天哪!”“好家伙!”以及“老天保佑!”——没一样有太大帮助。
“弗洛拉,亲爱的,”她叫道,声音已经有些抖了,“希望没把你吓着。这暴风雨太可怕了。”
弗洛拉走到窗前,拉起姑姑的手,对她说风雨一定很快就会过去的。又一道闪电照亮了这座城市。弗洛拉松开姑姑的手,拔下窗户扣栓,急切地跨到窗外的露台上。
“弗洛拉!”姑姑大喊。
她双手撑着露台边沿,身子探进咆哮着的黑暗;雨水淋透她的裙衣,暴风扯乱她的秀发,她都当没发生一样。
“亲爱的!弗洛拉!弗洛拉!躲开雨!”
弗洛拉转过身来冲她姑姑说了句什么,可他们谁都没听清。
米尼凯洛追着她上了露台,用他粗大、平扁的双手指引着她,就像羊倌用栅栏圈羊似的,好歹把她赶回了屋里,那小心谨慎劲儿真令人意想不到(虽说天生的郁闷气质他一刻也未甩掉)。
“您没瞧见吗?”弗洛拉大叫起来,“那边有个人!那边,就在那角落里!您能看出是谁吗?我想……”她突然住了嘴,无论想到了什么,她都没有说。
“好了,亲爱的,希望你是看错了。这会儿谁站在大街上,我都心疼。盼他们能尽快找个地方躲躲。哦,弗洛拉,看把你淋成什么样了!”
博妮法齐娅拿来了毛巾,随后便立刻同格家姑姑一起动手,打算把弗洛拉的裙衣擦干;弗洛拉在她俩之间被推得打转,她俩推的方向有时正相反。与此同时,她二人齐齐对米尼凯洛派发紧急号令:格家姑姑一口磕磕巴巴的意大利语,语气却十分坚定;博妮法齐娅则飞快地讲着威尼托地区的方言。她们的号令就如同她们推着弗洛拉打转,很有可能是彼此矛盾的——因为米尼凯洛什么也没办,只是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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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拉的目光越过面前两个女人低下去的头,直望到街面上。又是一道闪电。她身子僵住了,仿佛被闪电击中;转眼之间,她扭摆挣脱了姑姑和女佣紧紧抓着她的手,跑出了屋。
没人顾得上琢磨她这是去了哪儿。此后的半个钟头,上演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家务战:米尼凯洛同风雨搏斗,设法合上窗板;博妮法齐娅同黑暗搏斗,磕磕绊绊地去寻蜡烛;而格家姑姑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用来表达“窗板”这个意思的意大利语词指的其实是“羊皮纸”。他们仨挨个儿发了脾气。而就算城里所有的钟齐齐敲响,格家姑姑也没觉出情况有多大好转。敲钟是因为人们相信钟(作为神佑之物)可以驱散(那显然是恶魔创造的)暴风和雷电。
最终,房子是安全了——或者说差不多如此了。格家姑姑把剩下的活儿交给博妮法齐娅和米尼凯洛,拿了根蜡烛回客厅去找她的侄女——姑姑忘了之前曾见她离开了客厅的。弗洛拉不在那里,不过格家姑姑发现那屋的窗板米尼凯洛还是没给关上。
她上楼去弗洛拉的卧室查看:还是没弗洛拉的影儿。小餐厅里没有,姑姑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她们饭后偶尔去的另一间稍微小些的客厅里也没有。接下来又查看了厨房、门厅和园丁的小屋;哪儿都没有弗洛拉。
姑姑当真开始害怕了。有个恶狠狠的小声音悄声在她耳畔低语,说埃文·阿什福德的太太后来无论遭了什么神秘的噩运,起初也是在相当糟糕的天气里突然间就没了影儿。
“可她那是下雪,不是下雨。”她对自己说。她一边满处找弗洛拉,一边不断地重复:“下雪,不是下雨。下雪,不是下雨。”随后她想起来:“没准儿她一直都在客厅里待着呢。屋里那么暗,她又是那么一声不吭的,我很可能只是没察觉到而已。”
她回了客厅。又一道闪电,屋子的面目变得不再寻常。墙壁成了煞白一片;家具和其他摆设都成了灰色,就好像统统变成了石头。格家姑姑发现屋里还真有个人,吓得浑身一激灵——是个女人,却不是弗洛拉——这女人身穿深色的老式裙衣,站在那里,手里的烛台上插着根蜡烛,正看着她——这女人的脸完全藏在暗影里,眉眼五官根本看不见。
格家姑姑浑身发冷。
雷声炸响,紧接着就是一片漆黑,只剩烛光两点。可不知为何,那陌生女人手里的蜡烛似乎什么都没照亮。更奇怪的是,这间屋就好像莫名其妙地变宽敞了;那手拿蜡烛的女人离格家姑姑出奇地远。
姑姑大叫一声:“谁?”
没人答话。
“对了,”她心想,“她是意大利人。我得拿意大利语再问她一遍。没准儿她是被暴风雨搞得晕头转向,误撞进别人家里了。”可无论怎么努力,她这会儿一个意大利语词都想不起来了。
又是电光一闪。那女人还站在刚才的地方,面朝格家姑姑。“这是埃文·阿什福德太太的鬼!”她心想。她往前迈了一步,那陌生女人也如此效仿。突然间,她恍然大悟,如释重负——这两种感觉在她心上比例相当;“是个镜子啊!真傻!真傻!叫自个儿的影子给吓着了!”她是那样开心,简直要笑出声来,可突然又不动了;害怕并不是什么傻事,一点儿都不傻;那个角落里根本没摆过镜子。
后一道闪电让她看清了这面镜子。镜子很丑,摆在这间屋里显得太大;她知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她快步走出屋去。她感觉若躲开不看那充满邪气的镜子,自己的头脑还能再清楚些。她上楼上到一半,听见些响动。声音似乎是从弗洛拉的卧室传来的,于是她打开门往里看去。
弗洛拉就在屋里。她已经把他们备在屋里的蜡烛点起来了,这会儿正从脑袋顶往上脱裙衣,裙衣已经湿透了。她的衬裙和长袜也好不到哪里去。往床边的地板上随便一扔的鞋,已被雨水泡透,毁得没了样子。
弗洛拉看着她姑姑,脸上集合了愧疚、尴尬、叛逆以及另外一些很难定义的神情。“没什么!没什么!”她大声道。
这句大概是用来回答她以为姑姑一定会问她的话的。可姑姑问的无非是:“哦,亲爱的,你上哪儿了?这么个天气干吗非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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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出去买点儿绣线。”
准是因为格家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弗洛拉才又含糊地补了一句:“我没想到这场雨会下这么久。”
“好吧,亲爱的,我得说我觉得你这么干实在有点儿傻,不过这回你一定也吓得够呛!你是因为害怕才哭的吗?”
“哭?没有,没有!您看走眼了,姑姑。我没哭。都是雨水,雨水而已。”
“可是你这不……”姑姑没有说下去。她本想说,你这不正哭着嘛,可弗洛拉摇了摇头,背过身去。不知为何,她把她的披肩打成了包袱。姑姑不禁想,若没打成包袱,那披肩还能帮她挡挡雨,她也不至于淋成这样。弗洛拉从包袱里拿出只小药瓶,琥珀色的液体盛了个半满。她打开抽屉,将药瓶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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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拉,出了件怪事。我不知怎样跟你说才好,有面镜子在……”
“是的,我知道,”弗洛拉立刻答道,“那是我的镜子。”
“你的镜子!”姑姑更莫名其妙了。二人一时无话。“你在哪儿买的?”姑姑问。她一时只能想到这么多可说的了。
“我记不确切了。肯定是刚刚才送过来的。”
“可有谁会在暴风雨的当口送货呢!就算真有人傻到这个地步,也会先敲门的——而不是这么偷偷摸摸地作怪。”
面对这么有理有据的论证,弗洛拉没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