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真秀沉默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意兴阑珊地说道:“我可是学过屠龙术的日本人,他们已经PUA不了我了。”
“哎。”易旭从不解变成了同情,“你何苦呢?太太平平上班,按部就班升官,多少人羡慕你这金饭碗。”
“我出身宫城县的亘理郡,就在县厅所在地仙台的南面,仙台你肯定知道吧?”林真秀忽然将话题扯得很远。
“当然,《藤野先生》嘛。”
“亘理郡距离仙台只有30公里,和松江县城到SH市区没什么不同,所以亘理郡没有好的学校,我就在仙台上了高中。刚入学没多久,学校组织新生前往东北大学参观。在东北大学里,我见到了鲁迅先生的纪念雕像,还有纪念馆和当做重要文物保护起来的鲁迅先生上学时的阶梯教室及片平丁住所。当时我想,这位‘但因念拯救民族之魂更为迫切,故弃医从文’的中国文豪到底写了什么,能被东北大学这样尊重,回去后就找来《鲁迅选集》看。”
“然后我就看到了《娜拉走后怎样》。”林真秀陷入深深的回忆,“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
“钱啊……”林真秀叹息着,“于是,我开始认认真真地看《鲁迅选集》,但太艰涩,难以理解。特别是《狂人日记》,第一眼我还以为在看‘咒怨’,在看‘贞子’,但我相信评价这样高的作品一定有深意,需要用作者的母语和了解时代背景后才能明白,所以我决定学汉语,读中国历史。后来,我顶着压力,不去考东大,不去考京大,不去考东北大,去考了东外大。毕业前,他们让我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好,那我就去考外务省,去中国研修。”
“感谢汉语学习和中国历史学习,我看懂了《狂人日记》。感谢屠龙术的学习,让我明白为什么农协会长就是我们亘理郡的土霸王,为什么我家邻居想要脱离农协单干,田里就被喷了杀虫剂,我家和其他邻居还要说干得好。为什么日本大米价格是中国大米价格的7倍,政府还要缩减大米种植面积,国会还能投票通过。”林真秀平静地说,“大家开玩笑说中国是资本主义的最后堡垒,但资本主义的最后堡垒总比封建主义加资本主义的最后堡垒好点吧。”
易旭不吭声,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2011年2月,我回外务省述职。然后,2月14日那天,我看到了一条新闻,虽然早有预期,但那时依然感到很失落。”林真秀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你猜是什么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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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4日?总不会你的梦中情人被爆绯闻吧。”易旭觉得到现在为止,气氛太压抑了,就开了个玩笑。
“哈哈。”林真秀给面子地笑了下,接着说:“那天,内阁府发布2010年日本名义GDP数据,比中国少,自1968年以来,不包括苏联的GDP世界第二地位从这天开始被中国取代了。我出生的时候,日本的GDP是3万亿美元,中国只有3千多亿美元。这样悬殊的差距只过了22年就结束了。”
“本来,我和许多同僚一样觉得,日本人口只有中国的十分之一,总量被超过并不代表什么,但是我回国的那些天,看到国内遣工越来越多,偶像越来越红火,素人下海越来越多,便利店继续只收现金和信用卡,土霸王还是土霸王,农政铁三角还是农政铁三角,我就觉得,从总量8倍到总量持平用了22年,那么从总量持平到总量只有二分之一大概用不了十年吧。从总量二分之一到总量八分之一,大概我退职之前就能看到。”
“从2011年到现在又是3年过去了,这些该变的一点都没变,倒是偶像团体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被叫做偶像盛世;下海的素人居然也开始激烈竞争,能单独设个评选榜了。作为一个学过屠龙术的日本人,我觉得在这个极端固化的社会里,虽然做不到为了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但至少应该做些什么。那么,当回首往事时,好歹可以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和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易旭小心翼翼地接话。
“日本的前途在中国。”林真秀身子向前倾了一点,手臂压在会议桌上,望着易旭,压低声音说:“与其给美国做狗,不如给中国做狗。”
易旭目瞪口呆,两人的姿势像是因时间冻结的原因,一动都不动。
“哈哈哈哈哈。”几秒钟之后,林真秀大笑着说,“骗你的。”
这时,会议室内的时间才像是醒过来一样,恢复了流逝,空气开始流通,声音开始传递,连室外的阳光也重新投射进来。
易旭还是不吭声,林真秀收敛起笑容,收起手臂,“换个版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