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接近20点时,从白山通的人行道转入さくら通的行人中出现了一名年轻的女性,身着藏青色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在十字路口跨过马路,几步路后,走进神保町大厦,又来到DOUTOR咖啡店门口,向里面打望着。
几乎从她来到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时就发现,视线没有再从她身上移开的这个男人站起身,微微招手,等对方来到自己的面前,坐下后,又神态自若地打招呼,“早上好,广野,两个多月没见了。”只是没想到,随后听到的是一句淡淡的“早上好”,以及对方在向跟着过来的服务员点了一杯黑咖啡后,开门见山的问,“有什么事想要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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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从衣着到神态再到语气都散发着职业女性冷静理性气息的广野早苗让林真秀感到很陌生,但又有些轻松,在复杂心情中,字斟句酌地将遇到的麻烦说了一遍,最后告知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在这几分钟的陈述里,广野早苗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等听完,咖啡也恰好送上,她拿起勺子缓缓搅拌着眼前既没有加糖,也没有加牛奶,黑得宛若深不见底的咖啡,搅出不停旋转的小旋涡,让对面这个男人莫名生出等待判决书宣读的紧张感。
好一会儿后,她平静地声音响起,“真帆在你打电话之前已经和我说过这件事了,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电话,但没想到隔了那么久才打过来。”
林真秀只觉得胸前一窒,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而对方的话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
“本来,同期之间互相帮助是义务,而且你的要求只有我父亲才能做决定,这种影响到集英社名誉的要求,就算我求他,他也肯定不会答应,转达不转达没什么要紧。”
“但是……”广野早苗停了一下,漆黑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对面的男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为什么在以前屡屡拒绝我的情况下,还有信心来找我,觉得我不会和你一样拒绝呢?”
林真秀的身体下意识地紧绷,沉默着,可对面投过来的视线却牢牢地钉在他的脸上,纹丝不动,令两人周遭似乎都降温了下来。
“因为,我一直觉得广野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吧。”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这个男人不得不艰难地开了口。
“所以,好人活该吃亏吗?”平静的声音传来,又在下一刻化作激动,“你之前一次次拒绝我,毫不犹豫地,即便毕业典礼那天也没给我留一点面子。现在需要我了,就求上门了,还好像以前的事都没发生过那样泰然自若,就因为觉得我温柔善良,认为好欺负吗?”
林真秀无言以对,即便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但在这发自内心的怨气面前,也只能深感愧疚。
可惜的是,他的沉默引来的是更强烈的愤怒,引来广野早苗的冷嘲热讽,“林,你很让我失望呢,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到底不理睬我呢?留给我一个冷酷男人的完整形象多好,以后回忆起来也只能佩服你敢作敢当,像中国语里说的‘是个男人’,而不像今天,看到你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的形象轰然倒地。”
林真秀想起身就走,但又忍住了,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埋在心里六七年的怨恨,就让她发泄吧,憋着伤身体,能痛快发泄出来最好不过了。”
“其实,也是我自作自受。”他忽得听到一句似乎再检讨自己的话,但随后听到的却让他明白,不过是欲扬先抑罢了,“真帆都告诉我了,你打电话来时,我可以直接拒绝,但是,我就想看到你求我的样子,看到你求而不得的样子。”
在声音暂停一下后,这个散发着精干职业女性形象的女人身体前倾,忽然变了脸,愤怒化作微笑,诱惑他,“你刚才不是求我了吗?再求一次啊?不是觉得我温柔善良吗?我怨气刚才既然爆发出来了,说不定再求我一次,我就答应了呢?”
林真秀看着那张与说的话完全就是两个极端的端庄大气的脸,只觉得更加愧疚,还是说不出话来。
在等了一会儿还是无果后,广野早苗那张维持很久的微笑脸又变回了嘲讽脸,“这是你最后的倔强吗?什么都不如你的面子吗?连自己的爱人都舍得不管了?原来,你的冷酷不是没了,而是换了对象啊。”
他不能不为自己辩护了,“松村桑和我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今天的事完全是因为工作上需要。”
“终于肯解释了?”广野早苗冷笑着道,然而眼角却闪烁着晶莹,“为了一个女偶像,你终于肯解释了。可为什么当年不断地拒绝我,那时一句解释都不肯说?难道在你的心中,我连一个有过不伦的偶像都不如吗?”
林真秀欲言又止——当年能解释吗?如果说了高濑家的事,以广野早苗的性格一定会决定等着尘埃落定,广野真一之前可是发来警告的,怎么会容忍这种事发生?只要稍微到亘理透下口风,因为他从不曾和女性交往甚密而没有紧迫感的高濑会长立刻会警觉,说不定会要求马上订婚。他那时还没通过国家公务员采用I种试验,唯有就范一种结局。等大四下半年内定为外务省的职业官僚后,反抗能力倒是有一点了,但一来还是没摆脱把握,二来就要说出广野真一此前传来的话,或许会令父女失和。既然两人的未来依然没什么保障,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保持原样呢。
他只得再次重申道:“我和松村桑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关系。”
“那么,卫藤桑呢?对了,那天还提到西野桑、桥本桑,她们呢?也没有吗?”广野早苗逼问道。
这种追问个人隐私的话对日本人而言已经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了,在林真秀看来,对方显然因为情绪波动的原因有些不理智了,自己再解释也没意义,索性又一次闭口不言。
他的态度让广野早苗的怒气更加高涨,腾得站起来,抓住咖啡杯,作势就要泼过来。
林真秀下意识地闭上眼,却依然端坐,一副不打算躲避的样子。
几个呼吸之后,他没有感到任何异常发生,稍微有些诧异地睁开眼,就见广野早苗还是站着,手却松开,撑在桌面上,头低着,泪珠一滴滴落下,溅落在咖啡杯中,在原本在停止搅拌后已经平静的液面上跳起来,又落下去,激起阵阵涟漪。
“广野……”林真秀终不能学太上忘情,可一想到自己已经沾惹的朵朵情花,又想起这个和自己关系最特殊的同期好像即将要订婚,还是和港区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唯一能做的是效仿君子远庖厨,取出钱包,拿出一张钞票,压在自己的咖啡杯下,从她的身侧擦肩而过,脚步沉重地推门离去。
广野早苗全身失力,双臂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回去,低着头,遮住脸,无声痛哭。
落地窗外,下弦月已高挂夜空之中,洒下的银色光芒在这仲春时节给人带来淡淡寒意。
さくら通的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错身而过,喧闹而又幽静。
如果林真秀还在,面对此情此景,或许会感叹地念出这半阙词吧。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