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日上三竿,秋阳媚暖,紫鹃才悠悠醒转,侧脸一看,见一旁的黛玉,周身裹在锦被之中,青丝旁挽,春腮娇红,一条白嫩的臂膀略略从被角中露出,此时呼吸深沉,胸脯裹顶着被子平缓起伏,显然尚在沉眠之中。紫鹃恐搅扰了黛玉难得的歇息,便悄悄下得地来,披了衣衫出去梳洗。身子略略有些酸软,想着昨夜与黛玉的一番倾诉与亲近,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着对黛玉的怜惜与关爱,又有着对未来隐隐的担忧。自己身为黛玉的内房丫鬟,一心只盼着能为黛玉分忧解难,可如今这园中的局势,却让她深感无力。
一路只是思绪纷扰,到了外房,却见小丫头雪雁正和那顾恩殿的掌事丫鬟金钏儿正在说话,她自小和金钏儿相熟,便笑着迎上去道:“金钏儿姐姐,许久未去给姐姐问好…… 今日怎有空来我们这儿……”
金钏儿见紫鹃云鬓散乱,衣衫单薄,倒有几分动人姿态,脸儿一红,又赶忙定了定神,只道:“是来找你们几个…… 说说…… 园子外的新闻……”
紫鹃闻言一愣,如今众人虽较以往松泛了些,小丫鬟们偶尔能借着太监公公们去市集上采购些胭脂花粉,甚至去清虚观请愿拜香求签也有了,只是毕竟是王府禁脔,深居园中,能有什么 “园子外” 的新闻呢?正在疑惑,那金钏儿已经凑上来,低声道:“妹妹还不知道?听说太太…… 要进园子了……”
紫鹃更是一愣,忙问道:“哪个太太?” 金钏儿啐道:“还有哪个太太…… 自然是…… 太太……”
紫鹃心下讶异,若说园子里丫鬟小姐们的口风,“太太” 断没旁人,必是荣府正堂诰命王夫人,一般都呼邢夫人之为 “大太太” 的,只是如今王夫人论理已在辛者库服役,如何能进这园子里来?
金钏儿叹道:“也难怪你不知道…… 我是自幼跟着太太伺候的,不比旁人,少不得多打听,听说…… 是凤妃请的旨意,要接太太…… 还有那边姨太太进园子来…… 充下人也好,主子恩典,已经允了……”
紫鹃一时有些迷瞪,忍不住问道:“你莫道就你悬心,太太那般体贴慰下,我们都没个不敬服的…… 只是…… 只是如今园子里这样…… 太太进来…… 是?是……?” 脸儿红红,终究问不出口。
金钏儿也是红了脸一叹道:“还能是什么…… 自然是进园子…… 为奴……”
紫鹃脸一红,想着王夫人如此雍容华贵的贵妇人,虽能有此一线生机逃得生天,然以其年纪身份,也要沦为他人婢仆,本是贵族洁净之人,高高在上的大户夫人,却到了这般年纪,还要做这等事情,以色事人,且少不得与子女侄甥共处一室,同侍一主,还要面对往日的子女侄甥,下人丫鬟,更是耻辱…… 思及此,只觉此事羞煞人也。
金钏儿知她所想,也叹道:“这是没奈何的事…… 只是前几日听说大太太殁了…… 太太能有这下场也是万幸了……”
紫鹃也不知金钏儿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得应和道:“那是自然…… 太太都这个年纪了…… 又不是…… 又不是…… 未出阁之人…… 主子肯开这个恩典收容…… 自然是万幸了……,我是想着,太太若进园子,怎么安排位份呢……”
金钏儿左右一看无人,轻声道:“听说,连着那边的姨太太进园子,与园子里原本的小姐姑娘们不同,我也不是很懂,只是听凤妃那里的平儿说,上房的夏公公说起过,小姐姑娘们年纪轻,原本府里的事只是牵连,责难不到,才能在园子里,凭借着伺候主子的由头,衣食无愁;太太…… 是原本府里的当家人,府里的事不能推托……,还要看主子的意思…… 弄不好,进园子也只是庇护一番,若是主子有兴趣,才能给个无名份的禁脔位置,若是主子不大喜欢,还是要服苦役的……”
紫鹃问道:“那你……”
金钏儿急道:“我跟太太一场,怎么能让太太如此被人作践…… 想着或者回头去求求凤妃情妃,现放着顾恩殿空着…… 就让太太住进去又如何…… 至少也可以赐一个奴儿的身份,我自然愿意伺候的…… 又想着不如去求求淑小主,她亲生母亲……”
紫鹃摇头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开这个口为是,你想这等事情,难道真的是凤妃她们能做主的?一切都要顺着主子的意思,还要看外头朝廷的风声…… 你想…… 太太是凤妃的嫡亲姑妈,姨太太更是淑小主的嫡亲母亲,她们自己难道不悬心?你和我算哪牌名上的人…… 连…… 连身子…… 主子…… 都没碰过…… 搅和深了,万一一个触怒了主子,自己也就罢了,还不知道要连累谁呢……”
两人正在说着,外头莽莽撞撞进来一个黄衣少女,娇容似雪,此时却娇喘吁吁只顾咋舌道:“姐姐…… 姐姐…… 快去瞧瞧,太太真进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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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看却是玉钏儿,不想才说起就到了。到底还是紫鹃掌得住一些,问道:“你且慢慢说……”
玉钏儿道:“西边角门这里,内务府送进来十八个嬷嬷,说是伺候园子里做粗使下人的…… 只是…… 园子里都传遍了,凤姐姐,秦姐姐,宝姑娘,史大姑娘,大家都迎接去了…… 说是十八个嬷嬷里就有太太和薛家姨太太…… 只是没有史大姑娘的母亲…… 不妨碍的,好多房里的丫鬟姑娘都迎接去了。紫鹃姐姐就叫上林姑娘,也去迎一迎才是正理……”
紫鹃听得她如此难改口,还是一口一个 “宝姑娘”“秦姐姐” ,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金钏儿在这里,自然也不好责怪她,正好开口调笑几句,却听身后响声:
“我就不去了……” 一声软软淡淡之音身后响起,三人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黛玉已经是一身秋霜月白落地纱裙,款款站在身后倚着门侧,紫鹃忙迎上去,金钏儿,玉钏儿也赶着行礼打招呼。
黛玉却是眼圈又红了,略带哀音道:“你们愿意去瞧瞧也就罢了…… 我就不去了……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太太…… 又哪里有合着园子去迎接的道理,舅妈进园子来,不过也是被辱的命数……,见面彼此更是伤心……,自然也有人关爱舅妈,不过也些人,不过是看着舅妈落魄,乘机讨好,要落个地步罢了。要我,也不讨那个好留那个地步,也不赶人热灶,也不乘人冷清…… 就不去罢了”
紫鹃见黛玉又要伤心起来,只得拿话扯开,心里也知道王夫人薛姨妈对黛玉是颇好的,再没有个心里不记挂的,只是黛玉性子就是如此,也无可奈何。也怕黛玉一时口出悲音,说出些个不好的话头,便遮掩道:“姑娘起了…… 也莫说那些个伤心话,主子既有这份恩典,也是高兴的事,至少得个团圆,雪雁这丫头越发懒了,还不伺候姑娘洗漱,我便告个假,和金钏儿姐姐一起去瞧瞧…… 太太…… 姑娘看,可使得……”
黛玉默然无语,雪雁便上去伺候,紫鹃见黛玉也无甚话说,便携着金钏儿、玉钏儿一起去缀锦楼打探。
才到缀锦楼门口,丫鬟却道凤姐前日会宴上染了一场大风寒,卧床已有两日,太医看了脉用了药,此时万万挣扎不起,新进的妇人嬷嬷进园子的事,平儿死命都压下了没去叫醒她,此时都一并在天香楼听可卿分配。三人便问了凤姐安,再一并转道去往天香楼。
到了天香楼外,却见宝珠在门口,见金钏儿过来,迎上来笑道:“金钏儿姐姐…… 我们妃子正让我寻你呢…… 且跟我进来就是……” 金钏儿也不知就里,就跟着宝珠进去,紫鹃和玉钏儿且随在身后也一并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