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愣愣地瞧着凤姐,那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迷茫,乌眸润耀,一看就是确实丝毫不知就里的样子,她心里越发没了头绪,想着:“既然风姐姐如此问,只怕真没收过二哥哥的信也是有可能的。二嫂子自小就懂人情世故,见过大世面,哪里像我这般糊涂没见识,旁人若是想欺诈钱财,自然是寻我,不会寻她的。只是如此一来,于她而言,岂非更是飞来横祸?我要不要将那信上的事儿如实告诉凤姐姐,或者让主子知道呢?”
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怯怯地说道:“那信我本来收在房里的,后来似乎见挪动了地方,我心里总是疑心有人瞧见了,一害怕,就给烧了。”
哪知这话一出口,凤姐居然打了个哆嗦,急急地说道:“真烧了?”
迎春木然地点了点头,凤姐气得一甩衣袖,那劲儿大得差点把桌上的茶碗都给打翻了,口中忍不住抱怨道:“妹妹你真是好糊涂!”
她又气又急地说道:“你怎么能烧了那信呢?不管信上写了什么不好见人的话,如今既然事发了,那总得给主子见过信,主子才能凭着去处置。咱们不过是主子跟前的人,就跟猫儿狗儿似的,供主子使唤、让主子舒心的,若是主子心里因为这信的事儿有了芥蒂,你还活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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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此刻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迷糊了,脑子转不过弯来,不由问道:“造谣?”
凤姐看着她这副模样,当真是又气又急,恨恨地说道:“你这丫头,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那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迎春此刻只得回道:“头一封信只是那等子…… 让我讨好侍奉主子,为他求情的话,还说…… 还说给凤姐姐你也有这么一封信呢。后一封信只说是报平安,说是已经缓决改了发往黑龙江,还叫我…… 叫我去问那边情妃,有什么新鲜花样儿可以让主子欢心,可以哪天求着放他回来才好。”
凤姐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像是看个贼一样看着她,居然呆了好一会儿,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带着颤音说道:“给我也有信?”
迎春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落泪道:“如今我想明白了,定是那伙子没脸的唱戏的胡说伪造的,姐姐,这可怎么才好?” 见凤姐呆呆地站在那儿,也好似没了主意,迎春心里更慌乱了,又道:“凤…… 凤妃,或者我就回主子,不说有这一节了吧?”
“胡说!” 凤姐顿时立起眉毛,斥责道:“主子问话,怎么能欺瞒呢?更何况,如今也不知道那戏班里的人是怎么回的话,更不知道是否真是你那二哥哥写的,这种事情,主子要是一个八百里加急,派人去黑龙江问话,五天里就能有回信了,那只顾活命的家伙,哪里还顾得上你我的生死,回头两边说的对不上,那可更要惹翻了主子的。”
迎春又急又恼,连声道:“这可怎么好,我如今死也不惧了,便是主子发落我去受刑,我也认了,我早就是个污浊肮脏的身子,本来就愧对祖宗了,也愧对姐姐你。如今,岂不是一死都难赎这罪,竟还要连累了姐姐。” 她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凤姐看着迎春这样,心里也是一阵难受,可她知道,此刻着急也没用,得冷静下来想办法。于是,她强撑着,凝眉思量了好一会儿,过了片刻,脸色渐渐缓和了些,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罢了,妹妹别太揪心了,这事儿,哎,妹妹本就是个实心眼的人,也不用多想了,这其实也不是妹妹你的过错。若是真的有信,那自然要怨那个混账东西,若是假的,哎,不过就是有人费了心机,妹妹你哪里提防得了。你不要一味往坏处想了,主子圣明,再不会冤了谁的。何况,说到底,咱们不过是主子的奴仆罢了,便是主子要处置,咱们女子家生来就命苦,无非就是受些委屈,只当是尽了本分,替主子分忧了。更别说那些连累我的话了,我自有保全自己的法子呢。”
凤姐轻轻拍了拍迎春的手,接着说道:“明儿还要回主子的话呢,我到时候一并向主子讨个情。只是妹妹你要记得,若是主子提见你,可千万不要再犯糊涂了,主子问什么,你就据实回答,胡编乱造那是使不得的。这会子天晚了,咱们,把太太叫来,一起吃晚饭可好?太太自小就疼你,如今见一面也不知今后会怎样呢,何必让那些小人得意,小瞧了咱们去,咱们一起吃个团团圆圆、暖和和的饭,过了今夜还不知道怎样呢。”
迎春此刻心里乱成一团麻,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只是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也没说行还是不行,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凤姐见状,便收了脸上的愁容,像个没事人一般,唤平儿、袭人等来准备晚饭。那袭人果然是个用心的,不多会儿,就在内室里备好了一个景泰蓝的锅子,锅里煮着些菜心、木耳、松茸、山药,看着就十分精致,旁边还摆着一碟子上好的薄嫩羔羊肉,一碟子酒腌鸭信,一碟子金翠芋头,又烫了一壶松针清酒,这才去里头唤了王夫人出来。
同着凤姐、迎春三人就在书房用饭,留着平儿在一旁捧汤侍酒,而袭人自己则陪着薛姨妈、惜春,伙着晴雯等人在外头用饭。
你道她为何唤王夫人,原来这迎春本是贾赦前妻之女,自小没了娘,其后母邢夫人虽是面上过得去,可也不怎么亲近她,倒是王夫人,向来天真慈心,待府里这几个子女,那可真是一如己出,平日里教她们诗书,关心她们的衣食起居,嘘寒问暖的。自贾珠早逝,元春入宫后,王夫人膝下寂寞,对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那更是疼到了心坎里,当作心头肉一般,也算是聊解亲生女儿不得相见的那份思念之情了。而这三春姐妹呢,也都打心底里视王夫人为亲母一般,十分敬爱她。
本来,园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王夫人同着众多晚辈女儿家,甚至孙辈女孩,一并要供一个男子奸玩,这事儿本就是极为羞耻的,更何况弘昼还故作禁忌,不赐王夫人名分,那迎春、探春如今都是姑娘的身份,比着一般奴仆是高了一层,可这见面相处起来,却总是透着几分尴尬。只是此刻迎春这儿出了变故,心里正难受着呢,正是需要一个慈母在身边安慰的时候,所以才想着把这三人凑在一处,也难得能享受一下这亲人间的温情,吃个家常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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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见了面,迎春一看到王夫人,那满腹的委屈和害怕再也忍不住了,“噗通” 一声就又跪了下去,眼泪止不住地流,哭得那叫一个伤心。王夫人见迎春这般模样,心里也是一阵凄惶,赶忙上前去扶迎春,嘴里不停地安慰着:“我的儿,快别哭了,有什么委屈跟娘说,娘在这儿呢。” 可这嘴上虽说着安慰的话,王夫人心里却清楚,如今这园子里的事儿,自己其实是丝毫无能为力,不过是尽尽心意,让孩子心里能好受些罢了。
王夫人好不容易把迎春扶起来,拉着她的手,强作笑颜,开始说些家常话,想让迎春能放松放松心情。可迎春心里头依旧是满腹乱麻一般,一时想着自己怕是难逃一劫,都有了等死的心,一时又盼着弘昼能宽宥自己,这心里头的念头起起落落,心事重重的,根本没心思好好说话。
看着桌上摆着的那壶松针清酒,迎春干脆也不管不顾了,抬手就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下去,仿佛能暂时冲散些心里的愁绪。她一杯接着一杯,堪堪用了好几杯,直把凤姐给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拦住她,劝说道:“妹妹,你平素可是从不喝酒的,难说明儿主子还要提见你呢,这喝醉了可不得了,快别喝了。” 迎春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放下了酒杯,可那脸上的哀伤和忧愁却怎么也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