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此时弘昼静静地伫立在那雕梁画栋的堂舍之内,凝重的神情仿佛给四周的空气都施加了重压,使其变得滞涩凝重。他的手不自觉地在腰间的玉佩上来回摩挲,试图整理着那如乱麻般混乱的思绪。
夏守忠离去前在他耳边的那番低语,恰似一道晴天霹雳,直直地劈入他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湖之中,瞬间激起千层骇浪。弘昼生长于宫廷,对宫廷权力斗争的血腥残酷与变幻无常,有着刻骨铭心的切身体会。忆往昔,废太子胤礽的垮台事件犹如一场天翻地覆、惊心动魄的巨大风暴,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整个皇族。彼时,胤礽的党羽被毫不留情地连根铲除,然而,那残留下来的阴影以及潜藏于暗处的祸根,却如同隐匿在无尽黑暗深处、难以捉摸的鬼魅一般,始终在暗中默默蛰伏,时刻窥探着时机,只要稍有不慎露出一丝破绽,它们便会如饿狼扑食般迅猛地张牙舞爪而出,给予当事人以致命的打击。
弘昼的思绪因夏守忠之言,瞬间飘回到了秦可卿相关之事上。夏守忠此前曾悄悄凑近他耳边,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王爷,我查到秦可卿极有可能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此前一直被贾府藏匿着。王爷您且想想,她在贾府中的地位与待遇,全然不似寻常人家的媳妇那般平凡。单说她那卧室的布置,奢华程度简直令人咋舌。案上摆放着昔日武则天镜室里的宝镜,那可是帝王宫中的专属物件;旁边放置着赵飞燕曾经用过的金盘,盘中盛着与杨贵妃有所关联的木瓜,这些物件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皇家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往事。还有那寿昌公主卧过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散发着浓郁的皇家贵胄的气息。如此超凡的尊荣,岂是普通官宦人家所能企及的?显然,她的身份必定是非同寻常。王爷,如今这宫廷内外的局势,您心里自是比奴才更为清楚明白。虽说那废太子胤礽已然失势,可当年围绕着皇位展开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所产生的余波至今仍未平息。不知有多少双心怀叵测的眼睛,还在暗地里紧紧地窥视着一切与皇族相关的风吹草动。您如今倘若收留着这女子,万一不慎走漏了风声,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知晓,必定会被视作卷入了那混乱不堪、凶险万分的皇位之争啊。要知道,这宫廷内外,各方势力相互交织、错综复杂,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了王爷您的安危着想,为了这王府能够长久安宁,此女断不能留啊,请王爷思量。”
堂舍内,弘昼、冯紫英与勒克什三人各怀心思。弘昼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绝非仓促间可定夺,需得沉下心来细细思索。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冯紫英和勒克什,心中暗自盘算着他们在此事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
勒克什前来,弘昼原以为他是要回禀昨儿抄检天香楼之后的情形。二人相见,自是少不了一番例行的亲热寒暄,嘴上皆言 “没什么要紧事”,只称是一同来给弘昼请安。待入了屋内主仆落坐,弘昼神色平静,仿若寻常,还特意替勒克什解释了一句 “正好小勒子带兵在京畿关防”。冯紫英见状,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许,暗自庆幸弘昼似未因之前诸事对自己心存芥蒂,当下也安稳了几分。
随后,弘昼将适才内宫夏守忠前来之事缓缓道出。勒克什身为武将,常年戍守边疆,带兵在外征战,于官场及宫闱中的那些隐晦曲折、错综复杂的门道,本就所知有限。其平日所思所虑,大多围绕军事防务,诸如布防演练、粮草军备之类。故而此刻听了弘昼之言,虽努力倾听,却也只是知晓个大概轮廓,一时难以深入探究其中深意,只默默坐在一旁,眼神中带着些许茫然。
冯紫英却截然不同,他本就心思缜密,善于洞察入微,惯于在种种隐晦之事中抽丝剥茧、揣摩真意。当下听闻弘昼所述,眉头立刻微微皱起,陷入深深沉思。他心中反复权衡自己所思所想是否稳妥可行,又斟酌该以何种言辞表述方为恰当。毕竟此事牵连广泛,利害攸关,一个不慎,便可能引发难以预料之后果,故而绝不可随意轻言妄语。
弘昼见冯紫英这般慎重模样,也不催促,只是面带微笑,以眼神示意他无需顾虑,坦然道:“你只管说就是了,本王知晓你向来聪慧过人,颇有主见,且听听你的见解也好。”
冯紫英听了这话,便微微低下头,缓缓说道:“主子,那夏公公是乾清宫的人,万岁爷身子欠安,用药上头斟酌一二本就是常有的事儿,可怎么会为了这种看似琐碎的事儿,特地跑到大观园里来询问主子您呢?奴才听主子说起他说话时的语音神色,细细琢磨下来,觉得他今儿来,其实重点不在那些表面上说的事儿,而是另有深意,依奴才想来,大概有三件事呢。”
弘昼一听这话,顿时眉头一皱,心里立刻重视起来,眼神也变得专注了。冯紫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说道:“头一件,便是万岁爷其实依旧身子不安。万岁爷前几日召主子您回京,旨意上说得明白,意思是朕躬圣安,诸王爷、贝勒无需惊惶,照常办差就行。可主子您也知道,这宫里头的事儿,向来是高深莫测的,可不能光看那明面上的诏谕圣旨。夏公公今儿来,借着药方这事儿给主子您递话呢,其实就是想暗示主子,万岁爷的身体,实际上还是不太好的,之前召见臣子,怕也只是强撑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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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听着这话,心里越发沉重起来,暗暗想着这宫廷里的局势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冯紫英却没停顿,接着说道:“这第二条呢,其实就是药方的事儿了。说起这医理,奴才也只是略懂一二,算不上精通。不过依着事理去想,军机处那几位大人,可都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人了,怎么就敢轻易说太医院给皇上开的药方是虎狼之药呢?这看病用药的事儿,哪能随便乱说,万一添了减了什么药,对龙体有妨碍了,那可是天大的责任呢。爷您想啊,李中丞都进京了,军机处批这种药案,能不和他这个大清第一总督商议商议吗?从这方面想起来,奴才觉得那军机处的意思,恐怕不是说药用得狠了,而是不想让外面胡乱传万岁爷的病情严重了,为的就是要让群臣、百姓、朝野上下都能保持安定呢。奴才斗胆断言,李又玠此次进京,怕是不会回两江了,说不定会任直隶总督,或者兼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都有可能。越是这样,就越能暗中印证万岁爷龙体不安啊。这人事变动和朝局关联紧密着呢,和之前的情况可不一样。上回万岁爷身子不适,叫王子进去侍奉,那倒还算是光明正大的,可这回却偏偏要暗地里防备着,还一口一个龙体吉祥,这么一来,反而让人心里头觉得不安呐。”
弘昼听着冯紫英这一番剖析,只觉得他说得层层抽丝剥茧,很是有理,当下心里愈发紧张,脑门子上都不自觉地渗出了冷汗来。一旁的勒克什听得是云里雾里的,他对这些官场权谋、朝局变化实在是不太懂,想插话也插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盼着冯紫英赶紧说完,好让弘昼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等着冯紫英说那 “第三条” 呢,却见冯紫英越发犹豫踌躇起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的笑,一边搓着手,一边轻轻捶着膝盖,那模样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弘昼见状,心里一转念,立刻明白过来,想必是因为勒克什在此,有些更敏感、更犯忌讳的话,冯紫英就不太好开口了。可弘昼这边还等着听勒克什回话天香楼的事儿呢,一时也不好就这么把冯紫英打发走,便摆了摆手,温声安慰道:“无妨的,你只管说下去,本王就当是听你闲聊解闷儿了,就算说错了,本王也不会怪罪你的,担待得起,你但说无妨。”
冯紫英听了这话,抬眼瞧了看勒克什,又犹豫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笑着说:“是,谢主子体恤。这第三条嘛,我怎么听着,夏公公的意思,其实是听四爷跟前的人说四爷要进去伺候了。夏守忠那可是大内领班太监里有些资格的人,又是万岁爷跟前的人,按理说,太监们就算天性爱听些闲话,可也没个到处传的道理。更何况是听了宝亲王跟前的人说的话呢,就算是听了,怎么又敢特地跑到主子您这儿来提这事儿呢?依奴才想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不是什么闲话,而是他特地来说的正经话呢。” 冯紫英说到这儿,实在是不便再往下深入说了,只能讪笑着,搓着牙花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弘昼却已经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心里不禁 “咯噔” 一下。细细想来,确实有这种可能性,这夏守忠今儿来,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在替如今真正执掌朝局的大清第一红人,宝亲王四爷弘历,特地来给自己 “递话” 呢。弘昼想到这儿,心里暗暗思忖,自己之前一直在张家口,对雍正的病情究竟如何,确实不太清楚,可四哥弘历一直在京城里,那肯定是心知肚明的。如今,他四哥要 “尽孝”,进大内去侍奉,自然就得耽搁军机处那边的差事了,那自己呢?同样身为雍正的亲儿子,自己是该跟着进去侍奉,尽尽为人子的本分呢?还是该主动站出来,到军机处去替弘历分担些繁琐政务呢?又或者,连这等看似正常的心思,都是四哥有意试探自己的呢?万一…… 这万一背后要是藏着什么别的心思,那可就麻烦大了。
弘昼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脸色也变得越发苍白起来,沉吟了好一会儿,他心里明白,再往下的话,无论如何,都不方便和门人,尤其是像勒克什这样身为武将,还领着骁骑营八千驻军,守卫京畿要冲的门人 “商量” 了,毕竟这事儿牵扯到皇家内部的微妙关系,实在是太犯忌讳了。想到这儿,他便抬起头来,端起桌上的盖碗,轻轻品了一口茶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才缓缓说道:“罢了,紫英,既然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这心里也乱得很,容我再好好想想,这事先搁着吧。小勒子,那就先说说你的差事吧。”
勒克什其实也是个心思精明之人,他虽不懂冯紫英那些弯弯绕绕的分析,但也明白此刻气氛的微妙。他赶忙收起方才因冯紫英滔滔不绝而产生的些许不耐,端正了神色,清了清嗓子说道:“王爷,昨儿抄检天香楼,倒也没发现什么太过惊人之物,只是有些个书画古玩,看着价值不菲,却也难断其背后是否有什么隐秘关联。那柳湘莲,本已被拿住,可在审问之时,他竟口出狂言,说什么‘这背后之事,岂是你们这些人能懂的,莫要自找麻烦’,而后趁看守之人不备,竟使了些巧计逃脱了,实在是让属下懊恼。至于那白玉镯,经多方查问,只知是从一个神秘的老者手中流入贾府,可那老者身份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头绪。还有那秦可卿,自始至终,她在贾府的行事都透着几分古怪,如今夏公公又提及她的身世,属下更是觉得这其中迷雾重重,只是当下还无更多证据可寻。” 弘昼听着,微微点头,眼神中透着沉思,似乎在努力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试图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到些许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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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昼听完勒克什的回禀,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深知这一件件看似零散的事情,背后或许隐藏着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而自己正处在这网的中心边缘,稍有不慎就会被紧紧缠绕。
“那柳湘莲逃脱之事,你可有派人去追?” 弘昼问道。勒克什赶忙回答:“王爷放心,属下已加派人手四处搜寻,只是这柳湘莲颇为机灵,熟悉京城各处的小巷暗道,至今仍未寻得踪迹。但属下定不会懈怠,定会将他再次捉拿归案。” 弘昼轻轻叹了口气:“此人怕是知晓不少关键之事,若是让他彻底逃脱,日后恐生变数。”
冯紫英在一旁听着,也开口道:“王爷,依我之见,这柳湘莲背后说不定有什么势力在暗中庇护。他一介草民,竟敢如此大胆,还能在看守严密之下逃脱,这其中定有蹊跷。” 弘昼微微点头:“紫英所言不无道理。勒克什,你且查一查柳湘莲平日里都与哪些人来往密切,是否与朝中某些势力有所勾结。”“是,王爷。” 勒克什领命。
弘昼又转向冯紫英:“你方才对夏公公来意的分析,虽有几分道理,但本王还需进一步思量。这宫廷局势瞬息万变,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本王如今既要顾念皇阿玛的龙体安康,又要小心应对各方势力的猜忌与试探。” 冯紫英恭敬地说道:“王爷圣明,奴才只是略陈己见,一切还凭王爷定夺。只是这秦可卿之事,王爷还是要早做打算,毕竟她的身份若真如夏公公所言,那可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弘昼陷入沉思,他想到了贾府在朝中的地位与关系。贾府与诸多权贵都有往来,这秦可卿若真有特殊身世,那贾府是否也被卷入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争斗之中呢?而自己与贾府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层关系又会被他人如何利用或者误解呢?
“勒克什,你在抄检天香楼时,可发现有与贾府往来的信件或物件?” 弘昼问道。勒克什回答:“王爷,并未发现明显与贾府往来的信件,但有一些账目记录,看着有些含糊不清,不知是否与贾府有关,属下已将其封存,正待王爷查看。” 弘昼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拿过来给本王瞧瞧,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些许线索。”
勒克什赶忙命人将账目记录呈上。弘昼仔细翻阅着,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这些账目看似普通的商业往来,但其中一些数字和批注却透着不寻常。“这账目上的几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且有几个名字被涂抹过,你们可有查过是何人所为?” 弘昼问道。勒克什摇头:“王爷,属下尚未查清,只知是天香楼的账房先生所记,但那账房先生已失踪,想必是有人提前知晓抄检之事,将关键人物藏匿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