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尘封

天澜笔录 子慕凌兮 3431 字 12天前

这里原本是前朝历代太上皇的居所,内部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廊柱上攀爬的龙都是五趾。

小葵引着玄天承踏过碧波荡漾的荷池上白玉铺就的九曲连桥,沿着石径走向主殿。不时有穿着绫罗花裙、戴着珠玉翡翠的女子下跪行礼。

圣宁国父张烨在妻子去世后广纳嫔妃是世人皆知的秘密,然而女帝对姐夫的作为只是放任,仿佛不知道这极有可能是这位前朝的晋王吸纳势力笼络朝臣的暗渡陈仓之计,甚至在近年还连续为姐夫开办选秀广纳后妃。宁寿宫也一再扩建,供国父的妃嫔与子女居住。

主殿内一切仍是前朝模样,连正中那张明灿灿的龙椅都没有被改动过。后侧小祠堂内摆满了牌位,燃着长明灯,常年有宫女供奉瓜果酒菜,细细一看,竟是前朝几百年来历代帝后的灵牌。

数十年来有许多朝臣谏言,允许前朝遗后成为国父、在宁寿宫供奉先代帝后乃大忌,但均被女帝以“惠帝遗命”驳回。

隐有传言说,当朝国父萧靖华云游多年,女帝早和姐夫珠胎暗结。更有甚者说,当初便是女帝与圣宁国父暗中设计,杀死年轻的惠帝,夺取帝位。

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小葵引着玄天承来到主殿东暖阁外,自有侍女入内通报。这宁寿宫一应礼仪均遵从前朝繁复的规制,而非按当朝规矩简洁便利为要。主殿内也是雕梁画栋,一事一物无不极尽奢靡,延续了魏末年间皇室的气派。

待了片刻,才换了方才通报的侍女来引玄天承入内。

小葵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但仍是规矩地退下了。

玄天承对着接引的侍女点一点头,敛衣进入了这个带给他无数荣耀与耻辱的地方。

东暖阁内燃着沉香,味道清冽。一应家具全是沉香木雕刻,沉郁厚重,不似外间精雕细琢,全是极其简单利落的线条。只在南侧轩窗下设了一架山水大插屏,垂下一幅已经泛黄的画卷。画上的女子豆蔻年华,仗剑而立,巧笑倩兮。落款为:晋王长祚赠妻芸玥。

圣宁国父张烨靠坐在长榻上,一身赭石色团纹锦袍,外罩紫貂大氅,面容消瘦,显得颧骨格外突出。他的眼皮微微垂着,看不清神色。

他显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通身上下都透露出上位者无形的威压。

“来了。”张烨说,“坐吧。”

沉静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殿中,连外面宦官宫女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玄天承依言在他下首早就备好的杌子上坐了,端起手边一盏还冒着热气的云山青,慢慢品了一口,淡淡赞道:“好茶。”

那样适口的温度,便是连他入内的时间都算得一清二楚。只怕这宫中一切,无不在其掌控之下吧?

玄天承暗暗想着,便听张烨说道:“阿婉陪我用了晚膳,你猜她同我说了什么?”

玄天承既听小葵说了此事,便知会有此一问,只笑说:“父亲与婉夫人的私房话,儿子不敢揣摩。”

“哈,你心里一清二楚,少在我面前装。”张烨冷笑起来,眉目间隐有怒意,“你对陈家下了狠手,她怎能不怪?一整顿饭,都在怨我偏心。”

玄天承心中冷笑,他在南方做了那些事,让知本堂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婉夫人只怕要气疯了吧?也不知方才晚膳时这个素来端庄优雅的女人说了什么,才让张烨罕见地这般失态。

然而他知道张烨心中喜大过怒。

只有知本堂这棵大树倒下,依附宁寿宫的那些家族才会真正听命于张烨。

可知本堂毕竟是最早追随宁寿宫的,倘若直接动手,怕是会寒了众人的心。

张烨算盘打的明白,不想受知本堂钳制,又不想落人话柄,才要借他这个“儿子”之手瓦解知本堂——毕竟婉夫人与他生母白音夫人的争斗已经持续了十几年,这种争斗甚至延续到了儿子们的身上。他与婉夫人所出的三公子张怀信的两派争斗也由来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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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知张烨的打算不过是拿他做挡箭牌,顺便让知本堂制衡他,但他无所谓。

他永远记得陈婉宁的父亲、那个对任何人都一脸慈爱的老人把他吊在粗粝的麻绳上,用鞭子用细小的匕首一点点把只有五六岁的他抽得划得皮开肉绽,在他弥留之际在他耳边发出那种阴毒的笑声:“一个野种,也配和怀信争?”却又不把他真的弄死,只是上了药又把他丢到暗室里,在黑暗中桀桀道:“还在等你爹回来呢?他都发话让你做猪狗不如的奴隶了。”又说,“记住了你的身份。若想你母亲和弟妹活命,就给我乖乖的。”

整整两年,经日的黑暗、饥饿、疼痛与折辱。

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被他们囚禁在梅庄,浑身筋脉都被挑断!他容貌迤逦、修为高绝的母亲,从此形同残废、缠绵病榻。

陈家手眼通天,即便后来他逐渐发迹,也始终不曾脱离陈家阴影。陈景和在梅庄施加多重阵法,且给白音夫人下了剧毒,解药至今握在他的女儿陈婉宁手中。

而陈家暗中贩卖奴隶、走私军火,陈家子弟仗势欺人、虐杀仆婢、欺侮妇孺,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陈婉宁不过在事情败露之后推出三两个族人向朝廷交差,杀人灭口驾轻就熟,还赢得大义灭亲的名声。

多少年了,他做梦都想把陈家连根拔起。可顾忌母亲与弟妹,终于还是没有大肆动手,只在暗中周旋筹谋。直到如今张烨动了折去知本堂的心思,他才终于能够施展手脚。

必须一击致命,陈家才会因惧怕他铤而走险而不报复被囚禁的白音夫人。

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是淡然。玄天承喝了口茶,说道:“父亲早已知晓陛下收服西南的意图。安宁侯和三清堂是必然要被清算的。儿子不过是防止将来知本堂被牵连,进而连累父亲。”

江宁陈氏本是大族,自前朝时便称知本堂。其中一支居住在安宁的族人因追随当朝高祖的功勋而受到封赏,当家人陈崇绪即武成一朝“十六侯”之一的安宁侯。这一支陈家在安宁扎根,堂号为“三清堂”。

根据女帝亲信无极阁的查探,陈梁兵乱与安宁侯和三清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西南的反动势力,三清堂也占了大头。若女帝要彻查陈梁旧事,为叶家翻案进而平定西南,必然会清算安宁侯和三清堂。

而张烨和女帝应该早就达成了某种协议。张烨支持女帝平定西南的举动,并默认了三清堂即将被连根拔起的计划。

因而,“壮士断腕”便是他给张烨准备好的对知本堂的说辞。这也是他们父子间的协议,为了补偿他作为挡箭牌的损失,张烨会出面应对陈婉宁。

张烨眉目稍稍舒展,倒有些真情实意地笑起来:“你倒机灵。”然而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