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偷生,蚍蜉撼树,听来很可笑,是吗?”女帝本不愿说到这个地步,这些话在她心中盘桓多年,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你又怎知鸿蒙初开时世界的景象?神殿自诩为龙神后裔,你可曾见过龙骨?沧渊能随便碾死九州,无非杜撰出来的笑话,千万年来却成了刻进骨子里的明训。”她冷笑,“沧渊仰仗的无非是先天的灵力场和祖先留下的功法。可我若没猜错,百年前,沧渊的灵力场就开始逐渐衰竭,天澜的灵力中心正在向九州偏移。这些年沧渊新生的孩子,灵根并不比九州的孩子强健多少。”
“你……你真是整个变了,过去那二百多年,竟不如这短短四十年。”格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好,就算你说的对,九州要与沧渊抗衡,至少也得过上百年。”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全然信你的话。世界本源如何,以你我之力无法窥探,你同我说这些,无非是借此说服我。”
“对不对的,何须弄得那么明白。”女帝平静说,“你说你不喜神殿做派,其实耳濡目染学了十成十,花大把时间去研究一件事的对错,然后再花更多的时间去证明它的对错,最后得出结论,神殿神主是天澜最权威的存在。”女帝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嘲讽,“我受够了这样。”
“那又如何解释命盘的存在?”格落微金的瞳孔在剧烈颤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蓝斓,你在质疑你的出生你的存在,这本就是悖论。”
“这或许就是谎言本身。”女帝喃喃道,“包括双血,包括阴阳诀,都只是谎言的延伸。”她指引着格落向山下看去,以他们二人的目力,可以看到宣城乃至江州千家万户之中安睡的人。月光如水,静静铺洒在白墙黛瓦之上。“你看这九州黎民。如若你亲眼见过魏末烽火、遍地英豪,注视过这四十年九州的变迁,你不会觉得他们是随手能捏死的蝼蚁。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无非想要我这些年积聚的旧人,他们心中多怀着对故土的思念,对当年事变的不甘,你只需稍加鼓动,他们便能为你所用。你要杀上神殿,向神主和长老证明当年是他们错了,拿回属于你的荣耀。”
“……那又如何。难道我们最终目的不是一样的么?”格落咬牙道,“故人凋零,剩下的更该抱团取暖。你是觉得我不自量力?当年大战本就两败俱伤,我们杀回去,谁赢还未可知。”
“你还是想证明你是对的。你真的如此在意神殿那套法则么?他们就是你的绝对真理?”女帝凉凉看着他,“其实我们一开始就不是同路者。就拿阿弋和白英的婚事来说,我支持是因为我不认可那所谓的宿命论,而你只是出于不忍,其实内心也并不看好。”见格落沉默不语,她内心也有些钝钝,又继续说道,“苍梧山的事,我很感激你能出手。倘若你有需要的地方,只管来上京找我,我会尽我所能。至于合作,恕我无能为力。”
格落白皙的脸上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双肩上原本笔挺的斗篷也颓然耷拉下去。他愣愣地看着女帝,半晌颓然道:“你说得对,我与你不同……应该说你与我们不同,你从小就不一样。”
“我怎么从小就不一样?”女帝淡笑道,“顶多我是神殿上最循规蹈矩的小孩,师长口中最合心意的未来帝后。”她眼中带上了久远的怀念与傲气,还有已经淡化了的仇恨和嘲讽,“可我不想嫁给玄弋,居然是我的罪过。”她情绪流露,却又很快收住,“五月有一批新兵器铸成,我会在上京设宴款待铜宫扬赫舒父子,故人相聚,你也一并来吧。”
“再说吧。”格落神色已恢复了冷淡,“我有别的事要做。”他指尖银光一闪,腰间那把细长的剑便隐入掌中,“不提旧怨,煞气游走九州,为害无辜民众,这事你这当皇帝的总要管吧?你会有与我合作的时候。后会有期。”
女帝微微皱眉,却没有接话。这片刻的功夫,格落裹着漆黑斗篷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她没有追赶,只是很快将这件事收归脑海,整好了衣装,便下山去。
他们离开的这段工夫,碧鸾已经带着几个影卫排查了全城,搜索到“煞”留下的黑气二百七十三处,都是他用来观察的“眼睛”。女帝查看过后,将黑气聚在一处用灵力碾碎了,回到百草堂,确认上方的无相结界仍旧牢固后,便带着碧鸾等人启程回京。
天澜历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齐国武成朝逢一逢六听政,逢三逢八大朝,逢五逢十休沐,余者各级官衙照常运转。
女帝回宫梳洗更衣过,天已大亮。小厨房进了十二样早膳,女帝一面吃着,便见夏攸宁捧着一叠整理过的奏折进来。女帝让她坐下一并用些,夏攸宁回说在家中已经用过,只侍立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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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并不需人布膳,厅中便只留下她与夏攸宁二人,连碧鸾也被打发回去休息。夏攸宁这才回禀道:“除却问安的,这些是议皇太女婚事的,这些是参镇北侯的。余下的,这封是遂宁侯、益州按察使联名奏报王福山案及金溪别业案情、南郊山战况及邙山等据地调查结果;这封是户部抄录唐大人遇险之前所写之渝川奏报,其中统列民政举措十二条,并附清查西南二十年账目汇总,请陛下批复;另有都察院张公进奏,陛下此番对方大人等谏臣处置态度过于轻慢,望下不为例,以及对于秦家的处置,是否可再斟酌。”她顿了顿,从最底下抽出一本来,垂首恭谨道:“这是平云递的折子,臣私心留到最后,请陛下批阅。”
女帝放下筷子,擦净了手,径直从她手中接过折子,忍俊不禁:“又没旁人,你端着做什么?说说看,你家那个又有什么点子了?”
“陛下,其他事更重要。”夏攸宁仍旧垂首,微弯的唇角却昭示出她心底的欢喜,“那方榆着实是个好苗子,跟在平云身边时日不长,却比其他几个都开窍。陛下也知道,平云前段时日便已在筹备《新律》的编修,故而想同陛下讨个便宜,待临川事了,便召回方榆,让其一同主笔。”
“那可不巧。朕昨儿刚下旨,准备让方榆去保宁做知府。”女帝笑道,“不过《新律》也不能一拖再拖。这样,朕召平云和松桥进宫来,再叫上嘉懿——今日大理寺有桩案子,过午后再去叫她,三法司开个会,再往翰林院去挑人。到要紧的条目,再抄录了送往西南给方榆就是。”
“陛下思虑周全。”夏攸宁道,“那么其他的,您看如何处置?”
“你这滑头,晓得朕一时看不完,还要来问我的意思。”女帝道,“放那儿吧,朕看完了再传你。你先回家去,顺路去看望方谨言他们几个,礼品都备下了,叫翰林院的小子们跟着抬了去。估摸着你去了,方谨言的调令也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