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生所求,是贪图那河清海晏之盛世,望庇佑天下所有手无寸铁之人,滴水之恩,皆都涌泉相报。他记得一路走来每一个给予温暖的人,即便没有伸出援手的女帝与镇国公主,还有宫墙根下偷偷给他塞吃食的小仆、塞外用命护他的十夫长、山坳里花着眼给他补衣服的老妪……那些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他未来的功名,可却不求回报、不图利益、没有算计地帮助了他。
可对此,张宓和玄琨等人嗤之以鼻。
玄天承厌恶他们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恶心他们分明将九州芸芸众生视作蝼蚁,却又两面三刀理所当然地利用他们的良善与卑鄙,去追求统治那个早已从芯子里散发出腐臭味的玄都和王座,并饰以众望所归的高尚正义——他们以为光华王朝乃是沧渊的中兴开端,可那分明是落日余晖,惊才绝艳的光华大帝玄弋、他的父亲,以一人之力,如何能挽大厦将倾?他们像保存工具一样保存着他的生命,并为之牺牲一切他们认为可以牺牲的东西,譬如白音夫人,譬如张宓……呵,他们惯会慷他人之慨,又对他有什么想法视而不见,反正只要能规劝他回到正途,其他的都是可以容忍的小事。
道不同,早该不相为谋。可他到底是念着年幼时他们的回护,又心疼母亲和姐姐,再加上在父亲剑冢前跪拜时的承诺,不过置之不理。随着他自己的势力逐渐发展,他已不太在意他们那些膈应人的话和事。他也早知道玄琨等人时时在向张宓汇报他的行踪,所以只是让他们留在江州做些无关紧要的事,表面功夫过得去便罢了。
可如今他们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尽管叶臻硬气顶了回去,但他知道,这还仅仅是张宓在试探。如果他不表态,她必然会变本加厉,甚至出手伤害叶臻——他相信她绝对做得出这种事,利益当头,人命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更别提叶臻不但不是她选的弟媳妇,甚至是女帝身边的人。
玄天承睁开眼睛,看向玄琨,只说了一句话:“你们即刻便回泗水。”
玄琨自是明白玄天承的意思,是让他们即刻就回到张宓身边,不再跟着他。他本该立即反驳的——他已经习惯了在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反驳少主的任何命令,并且长篇大论地劝谏,但此刻,望着那张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与先主极其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双一样如海水般沉静、此刻却含着丝丝凉意的眼眸,喉头万千言语,忽地忘了大半。
玄琨眼前闪过初到玄天承身边时的画面,再观他此刻虽是重伤气弱,却丝毫没有垮了气场,反倒愈发地平静深沉,难以猜透,一瞬间竟有些恼怒,接着心底不由自主地漫上一阵久违的寒凉的情绪——那竟是,畏惧?
他不是第一个接触少主的玄甲卫。原本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挑几个年岁相仿的孩子陪伴并保护少主,但没想到少主带着那些孩子一并离经叛道,把玄朗等人纵得无法无天,张宓无法,只好请玄琨出马。玄琨来到玄天承身边时,他不过十四五岁,混在西北军里当个普通士卒,作战时勇猛地冲在前头,半身鲜血一身功勋地凯旋,在庆功宴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看起来与其他普通的人并无什么分别。
玄琨看着本该金尊玉贵的玄都太子爷这样不讲究地席地而坐,满身鲜血脏污,险些破口大骂成何体统,却还是忍住了,装作将军身边的亲兵去把他叫走。玄天承似乎是有点醉了,眉眼都熏得晕乎乎的,玄琨拉着他就走,家门还没报,眼前就一阵天旋地转。他堂堂当年御前第一高手,竟是毫无征兆地就被掼到了地上,勉强抬起头来,只见玄天承蹲在他身前,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喂,你干嘛的?不说话就是奸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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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长得比一般同龄人要壮实些,肩膀和手臂已经有了肌肉的轮廓,声音也沙哑低沉。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把灰扑扑的匕首,眼里的光很亮,是一种类似捕获猎物的兴奋。玄琨当即便觉一阵心酸,他少主的手该握着那把叱咤天地的紫宸剑,而非这般废铜烂铁。他飞快地自报名姓,招手让身后一溜的徒弟都来给少主认个脸,接着说明自己的来意,又道:“这地方实在委屈了少主,少主快随我们回……”
玄天承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在他忐忑又期待的眼神中,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
玄琨等了许久没等到他的下一步指示,只好开口道:“少主,‘哦’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那些……”玄天承使劲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思索。
就在玄琨以为他要说什么而暗暗激动的时候,他猛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啊……”玄琨一下子蒙了,是他讲的不够清楚吗?还是少主不了解沧渊,不了解玄都,所以不知道他说的是多大一件事?可不对啊,之前的玄甲卫明明说,少主对沧渊史那是倒背如流。他连忙抓住玄天承的胳膊,又拣要紧的事说了几桩,接着恳切道:“少主,大家都在等您。”
“那就让大家不要等了,爱干嘛干嘛去。”玄天承摆手道。
玄琨那时以为少主不知事不负责,长大了就好了,张宓也这样想,所以即便这样轻飘飘的话让无数忍辱负重的人屡屡失望,他们也一直耐心地等着。可等了这么许多年,非但没等来少主的迷途知返,反倒是眼看着他与他们愈行愈远。
玄琨曾与张宓商议后,在玄天承面前磕头请命:“少主,您不要再一意孤行了!大家都在等着您光复玄都啊!”
玄天承那时怎么说来着?奥,你们想要,自己去好了,他是一百个赞成的,要什么帮助只管跟他说,真是气煞一众旧部!
现在想想,其实少主根本就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他一直就是在敷衍他们。
玄琨越想越气,吁了口气,冷声道:“就为了那个什么君七,少主要跟长主翻脸?”
玄天承神色未变,淡淡道:“我与长姐的恩怨,不必牵连他人。你向她泄露我的行踪,早已犯了我的忌讳,我不动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他指的是玄琨与张宓串通一气给叶臻下脸的事。
玄琨眸光微颤,接着沉声道:“吾等奉先主命照拂少主,自不能任由少主误入歧途。少主心性未定,自该由长主替您把关,长主已是顾念少主了。”他没有把否则说出来。
“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再说,也不必试探我的底线。”玄天承怎会不知他言下之意,声音微冷,“别走到情分耗尽,兵戎相见的地步。”
玄琨只觉他的话如寒霜般刮过心头,其中警告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他忍着后背的冷意站起身来,深深看了玄天承一眼,沉沉道:“少主执意如此,老臣无话可说。希望来日少主不要追悔莫及。”顿了顿,又说,“少主身边不可无人,少主既看重玄朗和丛刃丛舟,便让他们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