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绅由王珍重新带入大堂接待。
王笑出百安抚了佃户,又安排孔府下人给所有人分发馒头。
一片感激与叫好声中,傅青主站在孔府当中远远看着那些佃户,默默无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辛宜学唤了一声:“国公。”
却是王笑走了过来。
傅青主叹道:“国公做这些,我一开始是反对的。但我素来只管埋头做事,因此也未与国公说过。”
“傅先生是觉得我该拉拢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尽快稳定山东局势?”
“原本确实是有这种期待,但今日也是看明白了。”傅青主叹息一声,道:“蠹众而木折,隙大而墙坏。故大臣争于私而不顾其民,则下离上。下离上者,国之隙也。秩官之吏隐下以渔百姓,此民之蠹也。故有隙蠹而不亡者,天下鲜矣……我楚国蠹虫众多,已到了木折墙坏的亡国边缘,再不‘任法去私’,回天无术矣。但现在我好奇的是,国公是如何下定决心与他们翻脸的?”
王笑轻轻笑了笑,又道:“我当然也希望他们能支持我们,但他们不够坚决。没办法,我才只好选择别的支持者。”
“此话何意?”
“建奴入侵过山东两次。”王笑缓缓道:“那些仗义死节的、英勇不屈的……已经死了很多了。留下的这些人,当然不能说全都是没有骨气的……怎么说呢?他们的立场从来就不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们楚朝士绅不同于魏晋隋唐时的门阀世家。楚朝士绅的根基是什么?是科举、是文教。他们读书入仕,成为士大夫,享受特权,兼并土地,且贵且富。靠的是掌握了读书的资源。其中最厉害的,一家出了三十个进士,啧啧。不谈他们有没有舞弊,但他们必定是掌握了科举的方法、资源。这是一道巨大的鸿沟,把这些贵族,和普通百姓区分开。这道鸿沟,也许百年都填不平……
他们当然看中田地,但他们最看中的还是‘科举’。他们支持楚朝,是因为他们在楚朝还有秀才、举人、进士的功名。如今瑞朝、清朝来了,只要承认他们的功名。楚朝的举人可以继续在清朝考科举。傅先生认为会怎么样?他们会成为清朝的进士,继续这样当一方士绅。世道有任何改变吗?没有。”
如果我与多尔衮开仗,多尔衮只要做出承诺……今日来的这些人,直接会有大半投降过去当清朝的官。这虽是没发生的事,但请傅先生信我,我没冤枉他们。”
傅青主道:“比起建奴,他们应该更支持我们才对。”
“只怕‘更’得有限。甚至在他们眼里,我们还不如建奴。”王笑叹道:“实力摆在那里,这些人是聪明人,不会看不明白。毕竟他们不是没见过建奴的大军。何况还有南京那边。怎么看,他们都不太愿意支持我们。
另一方面,若要他们支持,我们也得给他们回报。呵,我们比他们还穷,能给什么回报?更多的特权?那如此一来,我们得到也只是一个比父皇当时还糟糕的朝堂。更重要的一点是,已经到了‘不分田不行’的地步了,山东地就这么多,他们占了绝大多数。除非再死更多的人,这个矛盾缓和不了。”
这些,注定了我们和他们是站在不同立场的。要做得简单粗暴些,就是学唐中元,把这些人杀光。”王笑摇了摇头,道:“但这条路本就难走,那么多造反头子都死了,大大小小数千支造反队伍到现在只剩下两支。更何况时机已经过去了。这是死路。
换言之,我们是楚朝正朔,不能真没了法度。还有,我们离不开读书人的支持,他们确实比大字不识的百姓有才能,称得上是‘精英’。所以,既要让法度不乱、又要收服民心、还要拉拢这些士绅当中的有识之士。得要像走钢丝一样找到平衡……”
傅青主叹息一声,缓缓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国公有所考虑便好。只是经此一事,再想收服读书人,怕是难了。”
“慢慢来吧。”王笑道。
他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道身影。
“傅先生你看。”
傅青主顺着王笑的手指看去,只见那人是孔兴弥。
他们看不到孔兴弥的表情,但能感受到那道身影带着孤寂。
王笑道:“士绅中也不全是喜欢压迫别人供自己享乐之人。经世济民者也多出其中。他们读过书,有志向,有理想,有道德……唔,对了,傅先生你也是这样的诗书官宦世家。”
“我算不上什么世家。”傅青主苦笑着摆了摆手,又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国公是想说士族当中有国之蠹虫、也有仁人志士?”
“还是楚朝的制度出了问题,让士大夫有了空子可钻,以此获利。于是风气使然,导致各大家族中多由权欲利欲熏心之辈上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把这些暗疮揭开,不让这些还有志气的士族青年看到血淋淋的盘剥,如何让他们从家族庇护的安乐窝里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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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笑说着,又道:“如今我算是开了头,把阻力打掉。接下来分田的具体事宜便拜托傅先生了。这才是繁琐费功夫的地方。能不能让山东百姓归心、坚持拥护我们,不是靠今天我嘴皮子说说,而是看接下来能否贯彻仁政……傅先生比我辛苦。”
傅青主缓缓道:“若能让更多人活下去,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
两人谈论着这些话,越走越远。
……
孔兴弥看着地上的血迹被清洗掉。人头被收走,水一泼,衍圣公府又回到干净而富贵的样子,一如平常。
以前,他也偶尔有听说过族人那些欺男霸女之事,零星半点的。让人觉得是孔家偶尔出了一两个败类。
但今日看来,当士绅对佃户拥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克制,还会在乎人性?
府门外,一个告过状的佃户没急着走,正坐在对街的角落里,木然看着圣衍公府的大门。
孔兴弥下意识地走到他前面,缓缓道:“我听到你刚才说的,你妻女都让屯官糟蹋了……为何不来找孔家告状?”
那佃户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孔兴弥又问道:“或者说……你为什么不反抗,不跟着流寇去造反?”
两人又对视了一会。
佃户有力无力地站起身走开,嘴里嘟囔着:“没饿过肚子的公子哥懂什么?”
他走了两步,看地上有一块馒头,已被人踩扁,俯身捡起来塞在嘴里。
孔兴弥望着这一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绸衫,眼中愈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