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榻边想着这些,指尖一紧,忽又感觉到什么。
那袜子里却是藏着一张纸的。
纸上的字削减了许多笔划,但却能让人看得懂,这是他特有的写法,他向来是这样懒懒的。虽从未严令要求过别人也这样写,但如今不少官员也开始学着他写的简笔……
他的书法又进益了许多,但平时他多爱用行书,筋笔行云流水,这次却用的小楷,一笔一划格外用心……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左明静捏着纸上的小诗,整个人愣在那里。
这诗……竟是写给自己的吗?
银汉红墙入望遥……彼此虽只有一墙之隔,却如银河一般遥遥不可及。
为谁风露立中宵……他说在黄河边想了一夜,既想到了天下兴亡,却又想到了自己……
三五年时三五月……那年初见,年方十五,恰适中秋节前……
良久,左明静把手中的笺纸翻开,却见背面还写着一句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这背面却只有这一句。
左明静明白其中意味。
汉时,班婕妤为汉成帝之妃,被赵飞燕谗害,乐府诗以秋扇为喻,抒发被抛弃的怨情。
那这是拟古、绝别之意了……但为何只有一句?
他想绝别,又不忍绝别……
一诗,道的是为谁风露立中宵,忆的是三五年时初相见。
一残句,盼的是人生若只如初见,问的是想决绝又不忍绝别……
左明静眼中泪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一滴清泪落在手中的纸上,她慌忙用手去擦,擦也擦不去,心疼地哭得更加厉害,只好忙把笺纸捧在心口……
~~
次日。
“大人在内堂吗?”顾横波搁下笔,拾起桌上的公文。
董小宛抬起头,微有些愕然,问道:“你一份名单竟已理好了?”
“岂是像你这样慢条斯理地做?”顾横波站到董小宛身后看了看,低声笑语道:“便比方这睢宁县主簿,在国公主政徐州之后还敢收银子替乡绅昧下田亩数目,只此一条,断不可能升迁到山东,你还分析他履历做甚?”
“睢宁县诸官吏履历,我想先做到心中有数,再逐一分辩。”
“眼下事多人少,我等办事需提些效率,多为大人分担才是。”
董小宛偏了偏头,她亦有自己的行事方法,不因顾横波所言困扰。
“大人昨夜没睡好,眼睛都有些肿,你一会见她,劝她再去歇歇。”
顾横波笑道:“知道了,论体贴人,我岂用你这丫头说?”
董小宛恼她轻薄,低头不再理她。
那边顾横波进了内堂,过了好一会,却是轻手轻脚地出来。
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什么,低着头想了一会,眼中异彩连连,又有些“果然如此”的神情。
她转头看了看董小宛,轻咬贝齿,似想过去分享些什么事,最后却还是忍住了……
突然外面有吵闹声传来,顾横波是这里最闲的一个女官,当先出了公房去看。却见来的是李香君身边一个仆婢,正哭着向守卫说着什么。
那仆婢见到顾横波,忙哭道:“顾大家……求你救救我家姑娘吧……呜呜……”
“怎么了?”
“呜呜呜……姑娘被人逼得只能从黄楼上跳下去了……顾大家你快去劝劝她吧……”
“怎么回事?你别急,路上再慢慢说……小宛,小宛……快,找辆马车来……快,去黄楼。”
……
马车跑得飞快,路上顾横波和董小宛各自焦急地捏着手,听那仆婢断断续续地哭诉。
“姑娘这些天听人恶言诽谤侯公子,本就气得病了……偏还要四处奔走……昨个听说侯老大人来徐州,她过去求见,想要一起想办法给侯公子洗脱冤屈……没想到遭侯老大人恶言相向……呜呜……”
“他说……说姑娘是风尘贱妓,使些下作手段勾引侯公子,妄想入侯家门……又说侯公子有今日名声都是她害的……说她误人匪浅,死不足惜,要把她赶回南京,此生休想再见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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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气极道:“他凭什么?”
“呜呜……侯公子已和商丘常氏订了婚事,不会再娶我家姑娘了……侯老大人说姑娘的赎身银子是侯家出的,要打要杀本就是侯家一句话之事,她要想死皮赖脸呆在徐州,先把赎身银子还了再说,不然就把……就把自己的下贱身子带回南京去……呜呜呜……姑娘被赶出来之后似乎就已萌了死志,但她只是说侯公子蒙受不白之冤,她要跟世人说清楚……”
“她典卖了所有首饰细软,包下黄楼,邀徐州士子过去。今日过去,她却是站到楼顶,说是……说是要以死证明侯公子的清白……呜呜……人越聚越多,只怕等来的人够多了,我家姑娘就要跳下来了……”
董小宛气得浑身都在哆嗦,开口想说些什么,顾横波拉着她的手劝道:“别急,别急,等劝下香君再说……”
她们不停掀开车帘,只恨不得马上飞到黄楼……
~~
“凭什么?!”
柳岚山大喝一声,奋力挣扎。
“黄河之事我半点不知情,你们凭什么要我去污蔑我岳祖父?!”
“放老实点……我告诉你,黄河就是郑元化掘的,你便是人证,今天你要么出面指证郑党,要么就去死……”
“放你娘的屁!”
押着柳岚山的番子一愣,“嘿”地笑了出来。
“小子,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啊……皮又痒了是不是?”
“要我做别的都可以,出面污蔑我岳祖父,你休想!”
马车忽然停下来,柳岚山听着周围的议论声,抬头一看,看到楼顶上遗世独立的李香君,他整个人渐渐愣在那里……
“人来了?”
“快,去告诉李香君,侯方域的清白我们会替他证明,让她先下来……”
“再告诉她,今日国公把准备对付郑党后手都用出来了,有什么事先下来再说……快啊!不能让她这样死在徐州……”
周围的番子语速飞快,柳岚山只是呆呆抬着头,眼中恨意渐浓。忽然有刀驾在他脖颈上,几乎压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