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沉默不言,他以为刘招孙是要重新分田,和开原周边缙绅土豪为敌,这是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这事在我朝也不是没人做过,不过这些人下场都不怎么好罢了。
刘招孙抬头望见熊廷弼面露为难之色。
“经略大人,”
刘招孙语速放缓。
“辽事恐继续败坏,末将以为,照此下去,虽有开原惨胜,辽沈怕也是不保,”
“末将愿坚守开原,立于外番之中,以圣人之言,教化蛮人,徐徐图之,以三千虎贲,秣马厉兵,若后金有变,再言扫穴犁庭,”
“不过在此之前,还望经略全力支持开原,无惧流言。”
熊廷弼闭上眼睛,刚才听刘招孙说辽饷之弊,整顿卫所,觉得有些道理,什么教化蛮人,立于包围之中,等后金有变,就是天方夜谭了。
“哦,如何推行教化,教建州女真人读《论语》《尚书》?还是把他们金钱鼠尾辫剪了?”
刘招孙尴尬一笑,解释道:
“大人,教化也不只诵读四书五经,科举考试,培育民风也是教化所在,辽人骁勇善战,丝毫不逊于建奴,只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若能因势利导,便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如何因势利导?”
“以情,以利,以势,”
“末将观辽东汉人,愿为包衣奴才者,还是少数,十之二三而已,人皆有羞耻之心,汉家男儿为何委身奴贼?此为情。”
“开原毗邻蒙古,海西,乃是北地最大的马市之一,各族杂居,商贸繁荣,往年获利丰厚,可惜都让辽镇占据,挥霍他用,如今开原贸易,末将可掌控一部分,以后鲸吞蚕食,借商贸之力,以华变夷,此为利,”
可从内省增添人丁填辽,许以优惠之便,减免部分赋税徭役,如湖广郧阳等地,人多地狭,流民众多,若能援辽,此消彼长,还有兴文教、重科举,尚军功,此皆为势。”
提到科举时,熊廷弼身体微微前倾,刘招孙知道他对这个颇感兴趣,于是继续道:
“如大人所知,辽东未设布政司、按察使,往年科举,只有科考,并无乡试,”
熊廷弼微微点头,他在辽东多年,对科举之事亦很是头疼,很多文官将辽东视为荒蛮之地,宁愿去陕西贵州这样的穷苦之地,也不想去辽东。
“辽东考生须前往附近山东考试,舟车劳顿,甚为不便。嘉靖年间,朝廷虽允许辽东考生前往顺天考试,然而路途也不近,科举不兴,便断了许多辽东读书人的晋升之路,加剧了他们投靠建奴,朝廷须留意焉。”
刘招孙还要说下去,天色不早,经略大人便让他改日再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刘招孙知道熊廷弼苦衷,便不再多言。
两人下了城墙,一路回了参将府,杨镐已让人准备好了晚宴。
宴席之上,熊廷弼坐在首位,开原兵备道、备御都司文官们死了大半,两位指挥使又不敢坐在刘招孙上首位置,杨镐便和熊廷弼相邻。
两位辽东经略在一起,相顾无言,熊大人自从下午和刘招孙一番长谈后,再无羞辱杨镐的念想。
经略大人越发感觉到,他这次经略辽东,就是来给皇上背锅的,他离开京师时,皇上沉疴不起,缠绵病榻已有数日。
熊廷弼注重实干,鄙视虚谈,又刚愎自用,这些年开罪了很多同僚,从湖广到京师,从兵部到蕃王宗室,到处都有想弹劾他的人。
上次殴打武库司主事,便有言官参他桀骜不驯,还有人把他比作霍光之类,稍有权柄便要压迫同僚,建议皇上杀之以绝后患。
熊廷弼也不上书自辩,只是负气说,若皇上不信任自己,便辞去这经略职务,搞得万历很是难堪。
经略大人深知,如今皇上时日不多,等新皇登基,他的辽东经略便可能结束,而且搞不好还要搭上这条老命。
熊廷弼思虑良久之后,终于决定,趁他在辽东权柄在握,要好好支持这位不矜名节,只为成事的真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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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蛮子虽性刚负气,容易冲动,不过今日一番游历巡视,已经让他笃定刘招孙非池中之物。
此子不仅杀伐决断严明治军,用兵谋略颇有章法,更难能可贵者,还心怀天下苍生,顺天应道,不以华夷之辨滥杀远人,不矜名节不慕名利,大有古君子之风。
这些,便绝非那李成梁之流所能比。
想了很久,熊廷弼楚人的犟脾气上来,抚掌大笑,心道:
“罢了,罢了,辽事如此,辽镇误国,京师一群鼠辈只知掣肘,老夫不忍辽东沦丧,便让这后生放手一搏吧。”
一众文臣武将在刘招孙带头下,举杯换盏向经略大人劝酒,熊廷弼喝得酒意阑珊,一时豪气干云,又和刘招孙聊了些辽东旧事。
杯盏狼藉,曲终人散,经略大人喃喃自语:
“刘招孙,我熊廷弼能信你,这大明,谁又能信我呢?”
注:
(1)“每应手而抽一弓,弓辄断,取一箭,箭辄半截,验一刀棍,而刀不能割鸡,棍不能击犬。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箭皆无翎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頽,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熊廷弼集·辽左大势久去疏》
(2)“披长厚甲昔,执长矛及长柄大刀战於前,披轻网甲者持弓箭从后射之。所选精兵骑马立於他处观之,见有不胜,相机助战。故每战皆能取胜。”——《满文老档》第四册
(3)《题熊侍御疏牍叙》《宝日堂初集》卷十一张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