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听众至少发现,一般葬礼进行曲悲愁的基调,在这位指挥家先生手下已被全然摒弃,只剩划破黑色天穹的利刃与闪电,让世间万物在白昼下纤毫毕现。
再现部的主题群,比呈示部展现出了更为精妙的对位关系,卡普仑觉得自己在总结着什么东西,阶段性地总结,他认为那张“镜面”应该被擦拭得还算洁净无瑕,应该能从一个更高的角度,观察到逝者的整个一生从其间反映出来。
关于死亡的命题伸手可触,宛如登临绝顶般浊气尽散、荡然无遗。
他想和朝夕相处的乐手们交流一下眼神,但发现视野里似乎弥漫着油雾,全然看不清大家的五官。
如之前所想,这对于指挥家不算最重要的因素,疼痛和虚弱反倒更加碍事。
但毕竟意味着,已经有一部分身体已经开始死亡。
好在耳朵没先死。
于是他又突然想到了唱片这种东西。
其实录音并不是可以无限回放的,每一首作品,人一生中能听的次数存在一个限值,听一次,就少一次。
他觉得如果时间再多点,至少还有一批喜欢的作品,能再好好多听一遍。
小主,
探讨关于死亡的哲学是一回事,想不想继续活着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别无选择,给别人多留一套唱片,感觉也倒不错。
也许后几个乐章,自己还能录得更好一点。
再现部尾声,在竖琴与低音提琴不安的葬礼步伐中,长笛和双黄管的c大调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续声中降低了mi音。
生硬的大小调强制拼凑,带上了一丝不详的警戒意味。
作曲家的故意为之。
在圆号突如其来的减七和弦下,全体乐队下行奏出疾风骤雨的半音阶句,第一乐章结束在了两声微弱的拨弦之后。
如果这只是一首描绘葬礼的交响诗,它的成就和特质也已足够和《第一交响曲》比肩。
交响大厅鸦雀无声,听众被第一乐章这种骇人的气氛,栓得无法挪动脖颈。
就像一篇崇高的长诗,崇高得过于可怕;就像一篇可怕的长诗,可怕得过于崇高。
听众觉得无法大口呼吸,但卡普仑在重重喘气。
他从口袋中掏出小瓶,一连倒出了六颗绿色小药丸,直接放入口中嚼碎。
药丸破裂的嘎嘣声在这种场合有些奇特,一小部分人从凝滞中抽离了出来,他们的目光转眼间带上了深深的担忧。
因为卡普仑双手扶着指挥台杆,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站立。
其实这20多分钟的时间,已经是他这数月来消耗最剧烈的活动。
但《第二交响曲》后面还有超过一个小时。
他已经三分钟扶着栏杆没动静了,或许可以有个人上去,建议他先躺着休息一会,即使等一个小时也无妨,但一时间也没人敢开这个头。
乐手们静静地坐着,到了第四分钟的时候,已经有听众开始考虑要不要鼓掌了。
因为这完全可以算是一场杰出之作的神级首演。
压抑了太久的咳嗽声开始响起,有些窸窸窣窣试着鼓掌的苗头也开始出现。
正在这时,第6-8排包括尼曼、席林斯和斯韦林克在内,有几位大师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几个方位的听众,张开双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回头重新坐好。
虽然乐曲还未出版,但出于私交的关系,加上第一乐章的完成时间偏早,他们看过这个乐章的总谱。
范宁在末尾注明了“至少休息五分钟的时间”,用以暂时忘却那个过于可怕的事件。
大部分听众还不是很理解,不过大师的提示让他们恢复了正襟危坐。
终于,卡普仑重新抬头了。
指挥家松开握住的栏杆,在一片裹着油膜的视野中,手指摸索放到了总谱上,将其缓缓地合上。
已经不能看了,不看也行。
只是刚刚上台前,没有多看妻子女儿几眼,这多少有些让人难过。
这一举动还是造成了大半听众的误解,不过他再度抬起了指挥棒。
而且,干枯发焦的脸庞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