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神之主题(终章 6K)

旧日音乐家 胆小橙 3619 字 2个月前

范宁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开始接连眨动眼睛。

他正要依照着琼的话开口,一波更大的暴风雪夹杂着泥土渣子直接噎进了他的嗓子里。

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天色彻底黑了。

这波狂虐的暴风雪一时半会没有要停的意思,吹得范宁根本无法张嘴或睁眼。

好在鞋底莫名稳定的吸附力让他没有被从山崖边吹下去,他看了高处灯塔的方向一眼,终于继续向前迈开脚步。

单调的隆隆嘈杂声久了后,反而给人一种病态的安静和孤独感,范宁的意识里自动把它们排除在了听觉之外,颅内缓缓流动的,只有这首第三乐章的柔板变奏曲。

“咚。”“咚。”

大提琴的第一主题过后,是以低音提琴拨弦的特征音调开始的第二主题。

前一主题是摇篮曲的气质,而这里是潜在的安魂曲体裁因素。

在此刻环境中,它的声音同样微弱得几乎不存在,却在平静的陈述中始终潜伏,始终保持着开始的节奏,反复出现在低音层,就像自己交替做着千篇一律动作的双腿。

范宁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这种疲惫和孤独,他想起了前世在某些风雨交加的凌晨出行的感觉,但现在的处境程度至少要在其基础上乘以百倍,他在后来加入的双簧管的特殊音色中,听出了一种凄凉无助的讽刺样貌,然后,又是竖琴对这一“安魂曲”特征音调的变化。

“叮...”“叮...”“叮...”

这里他在写作时用的是泛音,带着致幻意味的音色,节奏逐渐放缓,好似再度进入休憩的梦境——实际上没有,他的双腿没有停歇下来,嘴边不停地呼着白汽,每一寸皮肤上渗出的汗液都被迅速冻干,放空的大脑里只有不安的、光怪陆离的情绪潜伏流动。

接下来的四段变奏,寂寥、严谨、深沉,触及灵性所在。单簧管与大提琴纠缠行进,呈现他所钟爱的、承载很多往事的“利安德勒”舞曲,然后似呜咽般的双簧管复现,对位声部的大管短促地抽泣,又一次凸显起“安魂曲”气质的特征音节,风雪中的世界逐渐变得更加苍白单调,低音单簧管、大管和小提琴共同构建起了横跨三个八度的升C持续音......

按道理说,这个乐章的时长应该在二十多分钟,但范宁觉得自己对音乐的感知被延展到了一个漫长的程度——贯穿整个长夜、或数个极夜的那种漫长——他认为自己已经爬了很长时间,也聆听了很长的时间,之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期间,范宁多次回头,凝望沉浸在无底深渊中的来时山道。

他先是忆起了很多过去的沉郁不快之事,扎入视野尽头的阴影久了,想象起那里有一道注视的目光时,又忍不住微笑,深情“利安德勒”舞曲由慢至快,由三拍子到两拍子,到了快速的2/4拍时,甚至俨然能听到天国里孩子们的——或其他“自己”的——追逐、嬉戏和欢歌声。

这种又哭又笑的情绪割裂感一直伴随着范宁往更高处爬去,最后一个变奏,情绪急转直下,大笑被突然的悲歌打断,山谷远方圆号和竖琴幻境般的泛音同己告别,渐趋平缓,近乎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后,范宁的身上挂满了厚重的积雪,最后的一个回头时,音乐以一个大六度猛然向上翻转——

“轰!!”

颅内号角齐鸣,弦乐似波涛翻滚,定音鼓砸出警觉的锤击声,他看到被泼了浓浓暗沉调子的云层翻滚活泼起来,从中间溢出了更泛滥的色团。

“或许算是天亮了?”

这是范宁为第三乐章写的尾声,在起初的构思里,弦乐与木管乐器的渐行渐远之声,是想去隐喻凡俗生物步入天国前自我净化、自我深省的漫长阶梯。

这道阶梯实在爬得有够久了,而前方仍然还有相当长的距离,他不再感到饥饿,不再感到腰酸背痛,他感到如果停下,就做不到再迈出下一步,如果躺下,就做不到再站起来,同样,也不能再回头凝望来时的低空,多余的信息将会为他原本就很混乱的思绪再度增添不必要的干扰。

但现在,有另一种很神奇的状态正处在酝酿的阶段,双腿重复性的动作能让他的残余灵性为之迸涌,仿佛极渴望冀求着某种实体,过去数月或数年累积的求索已继续到一定能量,引燃了他颅内的强光之灯,裹挟他刺入全新的理解领域中——放眼望去,尽是由史诗感的纯粹概念交织而成的风雪,由皮靴点地声化为的沉重鼓点,以及随雪铃声扬起的狂喜的滔天银浪。

如今好不容易来到这地带的深处......自己已经经历过分别了,一次分别,两次分别,前不久的又一次分别......怎能轻言退出呢?范宁现在就完全浸润其中,不能自拔,真真切切感觉想要寻找的问题答案就在脑中,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如钢印一般地嵌入他的认知之中。他祈求辉光让他尽快看见“神之主题”,如果无法如愿,甚至愿意接受任何答案,对一切古老的倘来之物感激涕零。

小主,

“re-xi-sol-re——”“mi/re——”“mi/re——”

忽然,他听见了单簧管的纯净之声,带着重复的二度倚音。

极尽流畅,极尽轻盈。

“#fa/mi——re/do——mi/mi——”

在如歌的附点节奏发展之后,和声又流动至小调,以强音mi向下八度沉去,陌生的寒意直达鼻息。

“我们享受着天国的喜乐,与尘世大不相同;

人间的喧嚣和吵闹,在天国中杳无踪影。

我们在这活得和睦安宁,生活如天使一般,度过欢乐的时光;

我们又蹦又跳,载歌载舞,提灯的圣者在天国注视着我们......”

范宁终于听见了少女犹如天籁的歌唱声,在她将“星轨”抛入天空指路之后。

第四乐章,《天国装满小提琴》,

或者是“夏日正午之梦”的最后一阶,《孩子告诉我》。

歌词文本取自于民俗诗集《少年的魔号》,亦是被神降学会教义文献收录的“欢歌”,文本中有大量以“圣”起头的天使的名,有些的出处很明确,有些属于哪个教会则存在争议。

范宁拖动着冰柱似的身躯继续往上,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弦因某种奇怪而变化莫测的拨动而震荡和明晰,就像分别前所说,不会看到,但会知道。她进入了辉光花园,她会穿过较高处的神性之门,置身跻入此前杳不可得的云蒸霞蔚之室。

“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突兀地,类似第一乐章引子的雪铃声和旋律再起,只是不再闲适柔和,孩子们的野蛮和自私盖过了稚嫩和欢乐,世界近乎恐怖惊悚地天旋地转起来。

周围的冻土绽开裂缝,露出了地下的窗户和门,处在不完全分化状态的“村民”们接连破窗而出。

“嗖!!”“嗖!——”

他们一路拖着细长而黏滑的脐带,癫狂地往下跑,完全无视了范宁的存在,一跑到陡峭悬崖边,就径直跳了下去。

这只是范宁看到的情况,实际上可以预见得到整个山脉如此。

他们的目标就是出发之前种下的历史投影!

F先生在这一轮交锋中已经彻底跟丢,但那些污染性的知识是活的,范宁在写下的引子中改造了雪铃的特质,而在当下,引子的音响又反过来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复现,成为了终章中与“欢歌”伴生的事物。

不过,这正是范宁预想的效果。

第四乐章他没写完后续的伴奏,只为那首诗歌写了整体的单旋律,以及作了开头的配器。

这就够了!

有“夏日正午之梦”的前六个乐章为逻辑,又有《第四交响曲》的前三个乐章为逻辑,这种双重的神秘学稳定结构可以说绝无仅有......他有信心让音乐的最终走向不会偏移自己的构思,仅凭一个主导的人声旋律,就把这些扭曲的灵感化为终章后续的配器伴奏部分!

“约翰把小羊放出来,屠夫伯劳眈眈等候。

那温柔驯服而善良的羔羊,被我们处以极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