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些民众安置于南岸,是打算激励定州将士于北岸死战,可是现在当那些败卒们听到父老泣诉呼喊,本就惊魂未定的心情更加急切慌张,只愿第一时间与亲人团聚,于是便都纷纷向南岸而来,有的人慌不择路,直接向着河水断流之后的滩涂奔跑,结果便身陷其中,仰天悲哭哀嚎着:“阿摩敦,救我、儿不想死……”
众多的齐军溃众冲向南岸,使得那些城外骑士们的奔走约束只是徒劳,而当他们看到城中魏军乘胜冲出时,尽管数众并不算多,但在惊慌下也都不敢继续逗留北岸,纷纷调转马首,向着南岸飞渡过去。
“切勿追敌,先收集战马!”
为数不多的魏军骑士们在冲出真定城后,便见到旷野中除了那些齐军溃卒之外,还有为数不少四处飞奔的战马,除了他们之前援师抛弃的那上万匹战马之外,还有齐军一部分坐骑,尽管相当一部分被齐军骑兵牵引走,但是散落在北岸的数量仍然比较可观。
魏军骑兵们在真定城周边很快又收拾起了将近两千匹战马,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耽误了追敌,但也增强了自身的机动力,倒也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此时许多的北齐军民都已经向南面逃离颇远,但是在真定城中却还有着几千名伤兵降卒。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之前交战没有如此惊人的战损比,但是魏军将士们也都伤亡不轻,单单阵亡督将初步检点便有十数人。
此时对于城中这些降卒俘虏们,魏军将士也都没有什么体恤之心,在收拢战马形成了一定的骑兵战斗力后,他们便将这些降卒收缴器械、驱逐于野,然后在后方一路打马追赶,向着土门关方向前进而来。
鹿泉交战双方所看到的南来人众,便是从真定城方向溃逃而回的军民人马。虽然魏军之前宣言井陉已被攻克,但这毕竟是耳听为虚,如今河北大半都已沉沦,对于那些久驻土门大营的齐军溃众而言,当然是返回土门才更加安全。
当这些人众还在远处的时候,鹿泉交战双方自然都可以互喷垃圾话来贬低对方,可是当这些人渐行渐近,已经确定就是北齐军民的身份之后,而且明显一副仓皇南逃的模样,自然就给了交战中的齐军将士以莫大的震撼与打击。
“东贼大败、东贼大败!”
战场上,魏军将士自然不会错过这一机会,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更加凶狠的杀向齐军。
齐军方面,段韶本就打着且战且退的主意,并没有打算在这里严防力战,当此时军心被北面溃师震撼动摇之后,在魏军趁势发起的强攻中顿时便阵脚不稳起来。
面对这一情况,段韶反而放弃了撤军的打算,他亲入阵后,着令部将喊话诸军:“真定城贼军业已覆灭,军民南来会击贼魏!此役一举擒杀贼首李伯山,为先主复仇、使家国永安!”
战阵中齐军虽然心情慌乱忐忑,但终究还是愿意相信有利于己方的讯息,经此一番宣扬,军心算是暂且稳定下来。但稳定是稳定,战斗起来多少还是有些约束,在魏军越趋凶猛的攻势下仍是处于被压制的状态,若非阵队中作为中坚力量的重甲步兵同样也在勉力支持,阵势恐怕便要无以为继。
凡事终究假的真不了,虽然在撤军途中北齐军民情绪也稍稍有所稳定,不再像刚刚南来时那样慌乱,再加上几千人马的沿途约束休整,使得队伍稍成规模,但终究也是一路不敢停歇的向南奔逃而来,一退二十多里,无论人马都疲惫异常。
此时正在与齐军围绕那些辎重车交战缠斗的魏军骑兵队伍当中,小将王轨眼尖见到行在最前方的齐军骑兵坐骑全都大汗淋漓、甚至于马鬃不扬,当即便大声喊话道:“贼众败退,至此力穷!谁共杀敌?必大破贼师!”
随着王轨一声呼喊,魏军阵队中冲出数百骑士,不乏往常便相处多时、默契十足的三卫儿郎们,在王轨的号召下,数百骑便直向那些向南而来的齐军军民冲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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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一路南来的齐军军民,自然是有坐骑代步的军众行在最前方,加上齐军本身便战马充足,沿途又收拢一些败众发给战马,因此尽管队伍气象略显狼狈,但也是足有数千众的骑兵大部队。魏军仅仅几百少壮骁士便敢向数倍于己的敌军骑兵冲杀,的确是显得有点傻大胆。
但更让人震惊的是,当这数百魏军骑士们向这一路齐军冲去时,那看起来尚算完整的齐军阵队顿时炸裂开来,仿佛一石投湖、巨浪飞溅,那巨大的反差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简直无与伦比!
“儿郎英武,万军辟易!”
战阵中李泰看到这一幕后,也是忍不住大笑起来,抬手直向前方敌阵,口中大吼道:“杀敌、杀敌!贼首遍野,俯拾皆是,封妻荫子,俱从此出!”
魏军数百卒众大破齐军数千师旅的画面冲击力实在是太大,甚至还要远远超过了乱糟糟的溃众南来,以至于那些鹿泉交战的齐军将士都无不胆寒,此时再遭到魏军步阵的奋勇冲杀,终于对面敌阵再也承受不住这莫大的压力,整个战阵都开始崩溃起来。
“顶住、顶住……”
段韶还待要将自己身边所集结的重甲骑兵投入战场,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然而其身边部将却入前劝告道:“录王,退吧!当下尤需先归土门以收抚败兵再为据守,一旦此间大溃,魏军顺势而进,土门亦必失守啊!”
段韶闻言后顿时便脸色一白,最后又看了一眼溃势已经将要糜烂开来的己方军阵,无奈勒转马首,向周遭精锐亲兵们喝令道:“速速脱战,退据土门!”
此时的土门关外,大营中已经插遍魏军旗帜,当段韶率领残部自前线撤回看到这一幕时,脸色也是骤然一变,心道莫非魏军已经攻占土门?
不过当他见到距离大营几里外的土门关城上仍然飘扬着齐军旗帜的时候,心内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应是留守军众自营中撤守关城,而后魏军小股军众趁机入营抢占空营、张挂魏军旗帜以为疑兵。
他本待下令让军众入营拔除那些魏军旗帜,可看到营地中奔行出上千敌众,甚至比他从前线临时撤下的人马还要多,于是便也不再于此缠斗,而是先行绕过大营,直奔关城而去。
土门关中因受魏军史静一行惊扰而戒备森严,当见到段韶返回时,守军将士们心中自是又惊又喜,忙不迭放开关门将段韶迎入进来,当得知前线大败的时候,众人脸上无不面露惊容。
段韶这会儿却无暇安抚此间群众,他深知后方溃军与魏军追兵须臾即至,需要尽快布置城防,在土门关中遏阻敌军。让他心感清醒的是,由于魏军小队的滋扰,高阳王高湜已经先一步将城防布置一番,并且将分布后方的人马也都调集入城,倒是省了段韶许多工夫,细节上稍加完善即可。
不过眼下高阳王却并没有赶来相见,对此段韶也无暇问询,赶紧在城防基础上继续调整细节,此时的土门关前,已经可见溃军与追兵们滚滚而来所激扬起的烟尘。
“启禀录王、大事、大事不好,高阳王、高阳王引部离开土门关……”
段韶还在关前布置军务,忽然又有军士入前仓皇奏告,段韶闻言后脸色陡地一滞,只觉得胸膛中逆血蹿涌,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沉声道:“无妨,据此关城,犹可一战!”
高湜在关键时刻弃城而走,倒也不是什么不可预料之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勇毅之辈,之前有宠文宣,常常挑拨高洋虐待兄弟,因而不为今上和皇太后所喜。之所以滞留井陉,也不是单纯为了协助段韶防守险关,只是担心返回晋阳后或会遭到迁怒惩罚。
可是如今就连段韶都败退而归,井陉眼见不守,他自然不会再留下来等死。等到段韶回归交付城防已经算是义气了,接下来便率所部直赴阳泉,反正之前段韶也是这么安排的他。
高湜突然引部撤离,使得原本卒力尚算充足的土门关防顿时变得捉襟见肘,原本段韶还打算派遣一支师旅出城逐走那一队占据空营的魏军军众,一时间也无兵可遣。
尽管段韶一行全力飞奔返回土门关,但那些逃命的溃兵来的也非常快,冲在最前方的自然是那些还有战马代步的骑兵军士们。只是当他们冲到大营外看到营中竖满的魏军旗帜时,顿时变得面如死灰,当即便有一部分溃军将士万念俱灰的翻身下马,于营前叩首哀告道:“某等愿降,求将军收容活命!”
“某等愿降,乞求活命!”
由于后方魏军追赶的非常迅猛,所以齐军溃众一时间也是蜂拥而至,当前方有人打了样,后路自然不乏人效法,纷纷下马乞降。
但也有人策马逃窜的太快,加上此间过于拥堵,直接绕营而过,于是便发现后方关城中仍有齐国军旗飘扬,关城仍未失守!
史静这一支人马来到土门关前,越遇到关城中防备森严,本以为此行无功又错过后方大战,将要两头不着,却不想仅仅只是顺手在这座空营中换上了魏军军旗,竟然就这么收得数千齐军降卒,一时间也都惊喜不已。而当这一个乌龙渐渐被解开之后,后方魏军成建制的骑兵大队也已经追至此处,入据营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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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段韶虽然先一步撤回土门关等待收抚溃众,但抵达关前的却只有两千出头的卒员,再加上关城留守员众,聚成了五千守军。
很快,魏军主力便也推进到了土门关前,除了本身两万余众之外,还包括上万名俘获纳降的齐军军众。这还是因为李泰急于攻取土门关,并没有大肆搜捕那些溃败兵众,否则俘获起码还得翻上一番。
段韶看到土门关外大营又被魏军和降卒塞得满满当当,不免脸色阴郁、愁容难展,但是幸在如今关城中还有五千余名守卒,尚且不失一战之力。于是他便又打起精神来,对着城中守卒们一番鼓舞训话。
一天的战斗进行下来,魏军将士们也都疲惫不堪,眼见土门关仍然未失防备,李泰便也没有急于下令攻城,准备休息一夜,来日再攻夺关城。
但是这一夜却并不安宁,尤其到了后半夜时分,土门关西面突然响起一系列的嘈杂声。但是夜幕深重,齐军将士们也不敢贸然外出查探,只是按照段韶的吩咐,这一夜小心警戒。
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段韶登上土门关西面城门向下一望,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只见西面山谷中众多魏军驻守,而在魏军营地的最前方,距离土门关城十几张外的一道悬梁上正悬挂着几十个血淋淋的首级,其中一个赫然正是之前率部撤离的高阳王高湜!
“录王,贼军竟已至此,我等为之奈何?”
城中守军将士们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更有人忍不住掩面大声悲哭起来,整个关城中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绝望的氛围。
此时的关城东面城门前,十数名昨夜城外投降被俘的齐军将领来到关前,向着城头上大声喊话道:“末将等奉大魏唐王李大丞相所遣,城下转告平原王,贼廷运穷,顽抗无益,王一时之名将、于河北亦有牧治善迹,唐王爱才,愿加包容,满城性命,在王一念,请王慎为取舍!”
此时的土门关城已经是身陷内外包围的绝境,城中又多新败丧志的师旅,当听到这一劝降声时,人人如闻天籁,纷纷一脸渴望的望向段韶。有的人忍不住张口欲言,但见段韶脸色阴郁,还是为其积威所慑,未敢开口劝说。
段韶并没有理会众人往来的眼神,只是沉默着走下城头,然后缓缓走回城主府中,旁边亲信见状忙不迭入前说道:“录王不必灰心,城中仍有数千师旅,阻抗数日并不困难。井陉关乎晋阳安危,只要、只要捱过几日,国中必有援师抵达!纵然、纵然一时间援军难企,某等、某等亦皆愿从王死战!”
“好壮士!”
段韶闻言后微微颔首,一脸欣慰的沉声说道,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摆手屏退众人,自己则独坐厅中。
经过一上午的劝降喊话,城外魏军也在驱使着降卒俘虏们在关城外负土堆造土山、准备攻城。城头上突然有人直接跳落下来,跌落在关前一边向外攀爬一边哀号道:“求降乞活……”
尽管只有一人选择了如此极端的求降方式,但却给城中守军士气又造成了莫大的打击。
午后魏军军士们又引出几十名定州老翁,各自衣装整齐、须发也都经过修剪,在关城外饮酒吃肉。与此同时,城外土山继续向上堆造,因为城外降人众多,所以效率也是很快,看这架势,到了傍晚怕是就能与城墙登高。
到了傍晚,在亲兵们连番关切询问之下,段韶才推门行出,只是除去了一身戎装,换了一身时服,只在手中提了一柄佩刀。看到这一幕,亲兵们脸色都是一变,连忙询问道:“录王想要出投?”
段韶闻言后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一路出府,直登城楼之上,俯身望向下方,口中则大声喊话道:“有劳城下勇士敬告魏国唐王,唐王威名,久仰久仰!一败再败,应是天弃。唐王征召,诚是幸甚。然段某深受国恩,荣华富贵,无不倍享,一人失贞,贻笑忠义,思虑再三,憾而敬谢。平生至此,唯欠一死。满城人命,惟王以裁!”
说完这话后,段韶抽刀出鞘,自刎而亡。
李泰受亲兵奏报正自营中赶来,但还没有抵达城下,仰首便见到段韶尸体自城头上坠落下来,他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便吩咐道:“且加收殓,稍后送往晋阳。城中诸众,出降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