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文武,无不动容。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上前一步,走出队列:“臣楼约,有奏!”
太元真人楼约,是天下显名的豪杰,但在今日的三清玄都上帝宫里,他的身份实力却还都不够看,所以他不能像余徙一样随意开口。心中有言,须得“请而后奏”。
丹陛之上,并无声音。天子默许了他的发言。
楼约这才转身,面对闾丘文月伏地的身影,又深深一拜:“下官请丞相起身!您肩天下之责,负万民之望,率百官之德,何能轻言生死,弃苍生而去?”
闾丘文月伏地无声,余徙抬了抬眼皮。
而楼约道:“东海布局虽然失败,谁能够否定靖海计划的恢弘?远召龙皇九子之力,跳过齐人百年经营。建设中古天路,跨越迷界阻隔,直趋沧海核心。海族强军,形同虚设,一众皇主,呆若木鸡!镌刻永恒天碑,投放蓬莱照影,镇平沧海一度已成现实,东海龙王都自毁家园,举族逃奔——此等布局,此等筹备,放眼天下,有几局能及?!”
“自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时运虽有不济,丞相之谋事,却又何能指摘?这一局固然失败,却也不是输给了谁。齐国是捡来的便宜,海族是吞了最后的稻草。我们输在棋盘外!”
“超脱从来不在局中,谁又能够算定超脱者?”
“敖舒意镇长河,已经数十万年,谁都以为祂皈服人族,谁能料知祂深藏祸心?发于今日,坏我大计。发于神霄,不敢设想!今以靖海之失,剜长河旧疮,于景国有亏,于人族有益,这笔账又要怎么算?”
“在沧海靖平之前,谁知敖舒意之心?在靖海之前,谁能谋此局,永绝超脱之患?”
一拜之后,他直起身来,昂声道:“未能参战者,不知此中艰辛,不见一波三折,胜利已在握而为超脱者埋葬,此等痛心之彻,虽诸君不能察也!我赴沧海,怀必死之决心。事先不知有蓬莱,亦不知永恒天碑在,丞相谋事机密至此,何能轻率被指画!于帅慷慨赴死,灵宸道君决然断后,数万大景男儿,三五结队,涉海而归——诸位!这次靖海计划,我们真的没有尽力吗?设使诸位以身而代,试问谁能做得更好?”
他环视一周,盯着所有人:“无论事前,事发,事后,谁人任事,能胜过于帅?谁人任事,能优于丞相?举国奋于一事,将相竭于一心,而败于局外,诸位竟只有隔岸观火的姿态,啧啧称奇,评头论足吗?!”
敖舒意是不是真的深藏祸心、假意皈服,却也不那么重要了。景国必然要如此定性。
楼约今天站出来,尤其是在余徙面前站出来,句句维护闾丘文月,字字维护当今天子,是再清晰不过的态度的彰明,的确是最忠实的帝党。
要知道他的“太元真人”之号,正是录名在元始玉册之上。
他当年在玉京山坐关修炼,余徙还指点过他的修行。
若是换一个场合,他必然对余徙毕恭毕敬。但今日却只能正面相对,言以刀锋。
政治立场高于所有立场。
景国的历史浓缩成一句话,就是道权与帝权的斗争。
余徙深深地注视着楼约:“太元真人,你是在说本座轻率么?”
楼约退步又一礼:“鄙人不敢轻率指点天师!”
“但你已经轻率了!”余徙面色一冷,而声音渐高:“本座没有参战沧海,也在坐镇天外,使尔等东望沧海,后顾无忧。难道没有参战,就不能评断尔等胜负。难道本座丢了天门,也要逃责,也要当着满朝文武,问一句你能不能优于我,有本事你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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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约在这个时候,反倒不再退了,而是一展袍袖:“天师大人!下官所言与天师所言,并不相同。一局棋终了,胜负清晰可见,对错由人分说。懂棋的不懂棋的都可以畅所欲言,闲汉论国手也是常见。但这局棋并没有输给对手,而是被局外超脱掀翻了棋盘,敢问弈者何罪?您能说她不尽力吗?”
“再问天师,此一‘罪’字何解?”
他朗声道:“过失为罪,触法为罪。不知丞相大人所触何法,又过失何处?超脱者不可算,不可论,不可想象。除了论外的超脱者,这一局丞相究竟哪里落子不足?!”
他又道:“下官问究竟谁能做得更好,也是想一窥究竟,想知道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更好的选择?若能益国益天下,谁甘不足?下官在近海群岛拦曹皆之路,亲见东天师风采,甚为折服。东天师于胜局巩固胜势,使齐人不敢东窥,于败局稳定形势,令战士得以归国——敢问西天师,当时去近海群岛的若是您,是否能够做得更好,是否可以挽回败局?”
宋淮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余徙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真拿自己和宋淮去比较,这种程度的语言陷阱,埋个鞋底都嫌浅。
他只是看着楼约:“这‘罪’字,可不是本座说的,是闾丘丞相自言。太元真人,闾丘丞相虽然事败于今,却也劳苦功高,你连这一点,也要将她否定么?”
“天师也知丞相劳苦功高!昔年太祖陈制,言者无罪,事者无罪,所以文武敢建言,所以百官敢任事。”楼约的声音抬起来:“既然闾丘丞相不曾触法,无有过失,败在局外而非局中,败在天意而非人事,又何罪之有呢?”
楼约说着,竟往前走:“丞相言罪,是她的承担。他人言罪,我要问……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