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父耿仲明畏罪自杀后,清廷所忌惮的是麾下精兵作乱,因此当时虽然削藩一事甚嚣尘上,多尔衮还是力排众议地,让你父亲作为耿家长子继续统兵,一则收拢人心避免哗变,二则作为先锋测试忠心。”
那一次,清廷的熬鹰战术又成功了。临危授命的耿继茂南下全力作战,次年便与尚可喜率数万铁骑攻入广州,成为了不折不扣、无可反驳的忠臣,成为了如今的“靖南王”耿继茂。
“但自古狡兔死良狗烹,当今时势清廷已经一家独大,耿家想要再挣扎求生,一则必须有独拥人心的旗帜人物,二则必须外有强敌确保地位,如此才能让清廷对削藩一事仍旧投鼠忌器。”
江闻深深地看了耿精忠一眼,“你父亲耿继茂如今虽然春秋鼎盛,但总有衰颓的一天。本来这个人物不是你,还能是你那牙牙学语的弟弟们吗?”
当一个人兼具野心和玻璃心,就会变成面前咬牙切齿的矛盾模样。
耿精忠既不愿意忍受失败,也不愿意承认错误,相比之下郑成功就举重若轻得多,南京城下大败后元气大伤,折损战将七十二员,依旧能在明年的厦门大败达素,歼灭清兵万余,让胜券在握的安南大将军达素仅以身免。
“可惜一切都晚了……若我能早醒悟几天,或许……”
耿精忠深深叹了一口气,压制住内心翻江倒海的懊悔。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年少老成,已经是算无遗策,可时至今日才发现自己的手段在清廷看来,依旧无异于孩童的撒泼打闹,不值一哂。
江闻忽然站起身来,袍袖拂过空气浑浊的室内,掀起一阵的恶浪。
“谁说晚了?”
江闻的语气邪僻万分,似乎带着疯子才有的表情,话语也极具蛊惑性。
“自古肉食者鄙,所谓上位者并非能事事预卜先机、占尽上风,而在于犯错之后,都能第一时间找到毫无破绽的借口掩饰过错!我看世子您如今从事,就极有枭雄之姿,所谓虑败之忧,也不过差了临门一脚,就能起死回生!”
这番话字字诛心,几乎把上位者的脸放在地上踩,可细细思索却极有道理,耿精忠即便心灰意冷不愿意触及回忆,却依然忍不住幽幽想去。
“道长……请为我指点迷津!”
听到这句话说出口,江闻就知道耿精忠变了。
这个刚刚成年的世子,此时已经展现出了极强的可塑性,随着少年心性最后被磨去,就像新窑瓷器的火气褪去,终于开始向搅乱天下的枭雄靠拢。
尤其是对方此刻表情之诚恳,若不是江闻敏锐地发现他依旧没碰水囊一根指头,都差点被他骗过去了。
“世子免礼。你可知道我在西湖边上除了目睹达素折戟,还看见了什么吗?”
江闻坐回花梨椅上,缓缓说道,“铸铁镇水兽上岸时压死数人,导致大乱,忽然湖中城垣高耸,楼橹峥嵘,旌旗帆樯旋绕于城外者,纷沓分明于烟霭中。”
“众人惊呼不定,此时耿王爷所埋伏的亲兵忽然赶至,与安南大将军达素轻车简从带的三百八旗精兵形成对峙,以福州防务的圣旨为由寸步不让。”
“耿王爷连日看似退让,实则在清廷的脚下放了陷阱,衍空和尚进城扰乱还能说是擒匪剿乱,但达素这贪功冒进的举动就彻底落入了算计。”
“他们原本从圈禁世子一事,以为耿王爷没胆子与钦差作对,但这招‘兵戎相见’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耿王爷动刀的胆气。就像我先前说的安身之策,令尊就完全有魄力勾结郑氏,干一回真正的养寇自重!”
耿精忠瞠目结舌,深深地低下了头,将表情藏在拱手的阴影里。
“若是这样,我也只能向父王请罪了……”
江闻微微一笑,显得诡异又残忍。
“世子多虑了。您招揽交好的曾、徐、白各位指挥,都被勒令还家思过,这座院子外连贴身的亲卫都被撤走,此时随便一个人都能出入自如。”
“耿王爷深谋远虑不假,却不见得想要恢复你的世子之位。他可能在等清廷派出杀手前来,双方好心照不宣地放出世子无故暴毙的消息,随后朝廷哀抚封赠、王爷厚礼回贡,就能把福州城中种种不快自然而然地翻过去了……”
“不可能!我父王他绝不……”
耿精忠惊叫出声,随后强行压制住喉咙中的声音,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突然发现在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已经想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了。毕竟要是没有了靖南藩镇,靖南王和世子的名头不过是个笑话。
小主,
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这或者就是眼前人所说的“疯得彻底”——为了藩镇我连亲生儿子都能舍断,你们好好想想看,一旦削藩会发生什么事?!
耿精忠如坠冰窟。
“世子倒也无需如此担心。就在双方对峙之际,在下见时机成熟便现身说法。在一番以德服人之后,两方都同时答应撤兵罢斗,各归本阵。”
江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容在灯火摇曳下显得变化万端,犹如鬼魅。
“劝斗时为了师出有名,我用的是世子您的名义。耿王爷如今久居深宫、音讯不出,似乎有些将士误以为我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举动,也是耿王爷的授意之举……”
江闻停顿片刻,此时屋外已经耀出火光,阵阵脚步也匆匆靠近,似乎有无数人环绕在这座世子宅邸的周围,却不约而同地屏气息声。
耿精忠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血液阵阵往脆弱紧绷的大脑中涌去,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连坐姿都保持不住,即将倒向墙角。
但随着江闻伸手扶住,耿精忠只觉得一股暖流涌到身体里,浑身的疲惫都削减了几分,紧张与迫切却仍旧冲昏他的头脑。
“曾、徐、白各位将军闻讯,连夜带兵前来世子府,王府的亲军大概是为了将功赎罪,也没有阻拦他们的胆量。此刻大家都以为世子即将被释放,回到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为得罪过您而担惊受怕得很呢。”
江闻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此刻想来,应该已经到大门口了吧?世子虽然是万金之躯,也应该出门稍迎一步吧?”
感谢阴谋交错的复杂性,让江闻恰到好处的暗示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四两就能拨动千斤,更何况两千两百斤乎?
耿精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从大喜大悲中解脱出来。
他艰难地弯腰捡起水袋,咕嘟嘟地一口气喝光。
江闻微微一笑,又上前对他说了最后一段话,便看着他将散乱的头发在脑后一系,光着一只脚推开了房屋大门。
火光晃眼,甲胄闪烁,门口当先三人面有愧色地一字排开,后面诸人也毫无倦容,整装护卫着耿精忠的世子府邸,将不大的院子保卫得水泄不通。
耿精忠站在门口,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梦似幻,自己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在梦里他颓唐、沮丧、懊恼,苦痛,但醒来后失去的一切都回来了。
年轻的世子竭力绷住脸,看着面前的三位心腹。
能让他享受的时间不多了,父亲有命令入夜之后绝不见客,可一旦清晨到来、亲军入府,这场美妙的误会就会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破灭消散。
耿精忠可能是这座偌大的福州城里,唯一一个不愿看见天明的人了。
三位统领沉默着跟在踉跄前行的耿精忠身后,手下亲兵的火炬汇成长夜里的一条火龙,前呼后拥地跟随耿精忠向王府的深处走去。而在人群里,他们也确确实实看到了西湖边出现过的那个人——三人虽然被勒令思过,手下的探子却从未停歇。
探子们不约而同地传回了一个,关于西湖边上罢斗的离奇故事。
探子说世子手下的一名高手出现,举起了湖中压死三人的铸铁镇水铁犀牛,随手一扔便抛出丈外,正好落入达素与耿继茂对峙的亲兵之间,震慑住了全场。
让双方惊诧而还的除了出其不意,更多的是铸铁镇水铁犀兽身上,历经不知多少年月依旧清晰可见的铭文,上面写着“铸犀作镇海眼,保大四年八月监铸官查文徽镌,实重贰千又贰百斤”。
他们当时就想通了,耿王爷既然将如此高手潜藏在世子身边,那么所谓的废位牺牲绝对是惑敌之计,自己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耿精忠一步一步向前走着,江闻刚才说的话也在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是一刻都不敢遗忘,因为他最后的生路都在其中。
这句话听来简单,说出口却让人胆战心寒,几刻钟后或许就将成为他遗臭万年的开端。身后道人穿着道袍,却像一个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轻巧万分地就让他接受了父杀子,子逼父的说法。
那人虽然云淡风轻,但耿精忠知道这世道已经将他彻底逼疯,化为了滔天而来的洪水猛兽。
那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可他不想死,因此他必须站着来到父王面前,用最平稳、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那句话。
父王何故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