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江闻谦虚地说道:“长青子掌门过奖了。世子,我奉总镖头之命来救你出去,顺道想问下二酉斋的黄先生和你说过什么。”

年轻的世子微微一笑,语带讽刺地说道。

“林总镖头百忙之中还能想起我,本世子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而江闻只当没听见对方的嘲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威胁交换的意思已经溢于言表,耿精忠只有将消息拿来交换,他才会如约将他救出去。

耿精忠面色阴沉地沉默了良久,才缓缓说出江闻想知道的内容。

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曾告诉他,南北朝时有练气士王霸曾居于福州九仙山上。

他见山上有两棵皂荚树,长得枝繁叶茂,心中甚为喜欢,便在树下筑了一座土坛,作为朝夕礼敬修炼所在。后来,王霸炼丹成功身化清风而去,对人说道:“我的后世子孙,当有在此地为王者。”

更自作术谶,埋藏于地下。其一写道:

树枯不用伐,坛坏不须结。

不满一千年,自有系孙列。

言语中自带说不尽的洒脱不羁、与世无争,这座法坛也伴随着近千年的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终于被唐时的烂柯道士徐景玄在挖土修道观时挖出,随即重现人间。

而第二首术谶写的东西则更加离奇,似乎一举道尽了千年后的成败兴衰:

后来是三王,潮水荡祸殃。

岩逢二乍间,未免有销亡。

子孙依吾道,代代封闽疆。

这首谶诗被徐氏家族代代保管,秘而不宣,直到被徐景玄的子孙徐彦,敬献给了首位称帝的闽惠宗,随后才发生了宫中视鬼的怪事。

耿精忠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起当初说到这些的时候,福威镖局的账房先生面带着诡异的笑容,仿佛这些因为得国不正而编造的粗鄙谶言里,蕴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主,

“世子,第二首谶诗怎么跟我听过的不太一样?后面是不是少了一句’福建出天子,三山做战场‘?”

“‘福建出天子,三山作战场’的说法,民间讹传是刘基刘伯温所作,实则乃朱洪武麾下江夏侯周德兴,奉命出使福泉二郡后所禀报之言。”

耿精忠神色诧异地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周德兴后来也因此截断两府龙脉,此二事相逾何止千年,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江闻哈哈一笑,将这些话记在了心里,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囊递给他。

然而耿精忠接到手里掂了掂,便扔到了一边,宁愿饥渴交加也不碰一下。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来,却虚弱地两腿都无法支撑站立。

“世子如此自逐放浪,可见将假痴不癫之计用到深处,不外乎虚虚实实使人无法揣测。”

江闻淡淡一笑,拖过一张花梨椅坐下,“真要用计,何妨假戏真做,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江闻已经试探出来了,耿精忠并没有如传言中发疯,他只是佯疯避祸时被顺治暗算了一手,导致世子之位已经无可挽回,堪称装逼装成了傻逼,感觉没脸见人才躲起来的。

毕竟到这时候,与其被发现是个蠢材贻笑大方,还不如老老实实把疯子扮演到最后。

看着江闻了然的眼神,耿精忠忽然很讨厌眼前这个人。

这感觉,就像他年幼时一旦在顺治和孝庄面前使用小把戏,总会被拆穿然后讥讽到体无完肤。

江闻看着摇晃的烛火滋生出满屋奇形怪状的影子,毫不客气地说道:“世子,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吗?”

耿精忠闭口不言,眼神中杀机四伏,他忽然觉得对方是清廷派来的细作。

江闻瞥了一眼他的袖口,那里面显然藏着一柄腰刀。

随后果然如他所想——

“世子怎能勾结反贼白莲教呢?”

耿精忠以为对方要来讥讽他的计策浅薄,却没想到面前道士打扮的人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

耿精忠被说傻了,甚至怀疑面前的人就是个毫无理智的腐儒。

在他面临的处境,本想靠装疯以退为进结果被堵住去路,这确实是他的幼稚天真,但是跟勾结白莲教有什么关系?

这个罪名分明有一半是衍空和尚故意栽赃,难道不去招惹白莲教,清廷就拿自己没办法了?

江闻扶了扶歪斜的道冠,一字一顿地说道,“白莲教能成什么事?你应该勾结的是大反贼郑成功!”

此话一出,耿精忠脸上的诧异瞬间化为了不可思议,瞳孔放大双眼无神,明明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呼吸着,导致心跳猛烈得清晰可闻。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错了拍,某种更猛烈的懊恼正像是大海深处生成的海啸,轰隆隆地沿着海天之际席卷而来。

江闻接下来的话,依旧掷地有声。

“装疯有用吗?在棋差一招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投子认负,吸取教训然后另开一局,而不是硬撑着想从残局中获利。清廷就是看透了你的性格,才会抓着你的破绽穷追猛打!”

在江闻的眼里,耿精忠绝不是个无胆之人,但也不是一个沉稳深算的藩王。

日后的他在削藩的威胁下敢于主动发起反叛,可一旦遭遇挫折,居然还会想着再度投降清廷、反攻另外的两藩。

这种古怪的行为,只能说明他的性格色厉内荏、贪功诿过,对于做错的选择不仅不敢承担,还会主动使昏招试图掩盖,以至于落入死局。

耿精忠面色涨红,双拳紧攥着不肯松开,眼前浮现出了无数深感屈辱的画面,似乎自己还是当初那个跪在清宫之中,瑟瑟发抖不敢反抗的藩镇质子。

“原来你才是个疯子!”

耿精忠咬牙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不以为然,就像一个疯到深处的正常人。

“这算什么?如果想动手,那就必须先做好撕破脸的准备,必须把谋逆的想发写在脸上,清廷反而就不敢对你动手,乃至插手藩镇事物了。”

江闻瞥了耿精忠一眼,“不相信?那我问你,清廷最倚重耿家的是什么地方?是东南防务。东南最担忧的敌人是谁?是闽南郑氏!所谓的白莲教不过癣疥之疾,派出一任钦差、三百精兵就可以铲除殆尽,而若是耿家勾结郑成功,就会是一场数省糜烂、东南鼎沸的大乱!”

这不是江闻在胡诌。

日后的三藩之乱时,耿精忠就是依靠与台湾郑经联手,才打得南方清军节节败退、首尾不能兼顾,而耿家败亡之始,就是耿郑两家因为利益划分而开始互相攻讦。

“我若是做此行径,焉能有我继任藩王之事?”

耿精忠咽了口唾沫,嘶哑着说道。

江闻的表情却极为古怪。

“那就是你第二个幼稚之处了。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有你父王耿继茂在,不论如何都会护着你保着你?而现在他将你作为弃子,你开始觉得无依无靠了!?”

耿精忠又一时语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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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撑着他在清宫那十年活下去的力量,就是在外征战不朽的父亲耿继茂,只有当父亲取得了赫赫大胜,顺治和孝庄对他的刻薄态度才有会一丝收敛。

不知何时起,他的所作所为的一切底气,都是这个常年征战在外、自己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可两父子真正相处的时间,还不到寻常父子的千分之一,见面都不曾说过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