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名术士却不慌不忙地躲过了他的手指,傲然捋须说着睁眼谎话,“我家世子这明明是天生神力。”
…………
这场大雨倾盆而来,潇潇似永无停歇,寒水渐涨让巷陌趋于幽悄,稍稍措手举步,却似乎连骨缝中都积满了霪雨,正在发痒的皮肤底下晃荡着。
城中人大多不堪其扰,也只能龟缩在方寸的屋檐之下,抬眼惆怅地望着灰暗如暮的天空,剩下商贩和有事外出的坊民,才会擎纸伞戴斗笠勉强行走。
雨路湿滑,闭馆休息的温玉钦自然走的也不快,得闲能四处留意一二。
沿途他看见了一座门庭若市的府邸,里面正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闹声,似乎还有戏班子的乐师,拉奏着音节韵律极为古怪的曲子,与冲天的热闹混作一团,想来又是一群江湖武人在里面拔剑斫柱,不知所云。
而东门左近依旧车船络绎,东濠涌水涨船高,四方商旅甘冒霜雨地四处奔走,据说一日不能遍询东南西北坊市,货物就绝然不肯脱手,更有甚者乃至于困顿月余,命全家在风雨飘摇里瑟瑟发抖,只为看守住车船上的财货不失,无情之处有类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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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情事老来悲,如今的广州城同样有花灯满街满市,更不曾少过天光映照貂裘,可少年时的赏心乐事,老来却唯有悲凉之感,这不禁让他又追忆起了广州府文气风流。
忆往昔五羊城中,番禺故地,皆以诗礼传家为荣,唯四世簪缨为贵,即便酒家食肆间,也全是诗酒唱和之声,凡有名篇吟出则众人传抄不辍乃至洛阳纸贵。
当初的东皋乃钟鸣鼎食之处,诗社故地也在这里。那时城中之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喜以花为饰,头发盘起云髻,必以素馨花装饰。
而如今的广州府,抬头江湖莽夫横行霸市,回首巷闾文学之士举步维艰;满目贩利之徒熙攘往来,望眼河南花户荒芜其田,不过十余载春秋,番禺城竟然变成了这等追名逐利之地了。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温玉钦也不知该怪谁,可能要怪就怪往昔风流云散,唯独他随着年岁渐长却昏昧不醒,既不懂得治世也做不到齐家,睡梦里总记得当初一道赶考的少年春衫,恍然搔首却都已经白了头。
牢骚终究是牢骚,说出来徒增笑耳。况且这些牢骚,如今也只能在老友们面前念叨两句,至少他们不会像家中老妻那般,非要让自己把日日吹嘘的四进大屋、翠帷车马拿出来瞧瞧。
这哪还能找到?总不能直说,自己当年脑袋一热卖都卖了罢!
想来只剩祖屋还在风雨中未凋坠,而几十年过去的富贵车马,就剩下浅埋荒垅的辋毂与马骨了吧?
忽然间,远处的行人率先行人惊慌了起来,不安瞬时伴随噪音传播,只见一队锦衣人怒马飞驰,在城中打着平南王府旗号而来。
马蹄连连,踩落得水花飞溅,而再晚一些鞭子就已经临头,行人商贩总有避闪不及只得横卧于积潦之中。噪乱未息,而那队人马已经哗然而去,连一丝留意都欠奉。
闾巷中的人缓缓探出头,更加怅惘地发起了呆,似乎漫天飘落的风雨就是他们的叹息,故而终日也不需再发一言。
一阵马鸣人詈后,他绀青色的布袍被撕裂一道口子,身上也被积水溅湿大半,阴惨惨的水汽沿着袖口往身上钻,脚踝被石础磕碰的地方也有些麻痒。青衫老者从积潦里爬起,狼狈不堪地四顾茫然。
“哎,不体面……”
他踉踉跄跄地从积水里爬起,躲在屋檐下检查过袖里包袱安然无恙,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往东边走去。
些许跌碰总不碍事,毕竟今天是他和老友们诗社雅会的日子,不能耽误了。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随着年岁增长,他越发觉得精力越发不济,温玉钦如今除了靠着蒙学私塾作为经济营生,剩余工夫都花在了编修私典上,常常老糊涂得不辨寒暑,闹出诸如夏月穿袄的笑话。
老来多健忘,可唯独龙抬头这天与老友们聚会,他从来没有耽误过,每回一定是最早到场的那个人。
包袱里的东西是他出门前,从老妻那里讨来的六安瓜片,虽然只是些茶行兜售、不值几钱的边角碎末,更是当年诗社雅会时看不上的便宜东西,可如今时常用麻布包好热水一冲泡,寒冬里提神、炎夏里祛暑,品尝起来却更有一番滋味。
茶须六安香瓜片,酒必三春竹叶青。
这竹叶青酒本不稀罕,可它是太原名士青竹翁的珍藏古方,先将黄酒与竹叶合酿取其肌,再沽临汾美酒为其骨,调香之形宛如碧玉,一口入喉顺气除烦,老友当初评价说颇有老庄滋味,也难怪故主青竹翁持而宝之,直到酒酣之际才肯向人透露。
但如今的酒也不好买了。
山西汾酒还在,却也不知是掺了水还是漏了封,尝起来总有一股咸涩的怪味,跟滩岸上的咸风一个味道,故而在温玉钦的建议下,早已换成了玉来酒铺十文钱一葫芦的家酒。他自称这酒入口微酸、千杯不醉,这才是正宗的陕西滋味,以此迥异俗人之见,颇足以捋髯自傲了。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茶酒如今不复旧时模样,老友虽不曾挑剔过,可温玉钦也知道茶苦酒酸不利于久品,因此又冒着大雨闯到了一家糕饼店里。
依他来说绿豆为饵可清心明目,届时所吟诗句也更加风雅,不妨多备一些。
于是温玉钦板着脸进到店里,径直将隔夜的绿豆糕点包圆,再以隔水的荷叶包好后小心翼翼地揣入袖中,这才半蹚水半踱步地往东门走去。
路越走越窄,人也越来越少,自出了东门之后,广州城连绵的屋舍终于消匿了踪迹,只剩下大雨洗净的青山巍峨耸立——那是一座让行人于二三里外就可以望见的高阜,山上建有雅亭一落,便是温玉钦此行要与老友们每岁雅会吟诗的地方了。
温玉钦方才被人马冲撞跌倒,此时越走越觉得脚踝隐痛,只好一步一歇地喘着粗气,望着山间的石亭继续攀爬,豆大的汗水沿着额上皱纹纵横,最后才滚落在地撞碎。
风雨中他扔掉了不堪摧残的破伞,拨开林立的荒草,孤零零地往亭中走去,却发现早有一个缁衣文士站在其中,孤身一人面对着满城风雨,正寂然不语地眺望远方。
“阁下从哪里来?这亭子老朽有用,不知能否割爱?”
温玉钦有些泄气地问道。
缁衣文士操着江南口音说道:“晚辈从江门路过,突遭风雨无处可去,恐怕要让老丈失望了。”
“无妨,老友们也还没到。”
温玉钦已经疲惫至极,只能眺望着漫天风雨,闲白道。
“哎,昨日本应修面的,却被这场大雨给浇忘了,当真不体面。”
温玉钦在亭子里坐下,嘴里还念叨着,连忙借着雨水欲梳理华发,折腾半天却不知要从何处下手,毕竟簪缨的冠冕早就不见了,只摸到了一片光秃秃的头皮。
“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