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普斯特德村位于伦敦北部五里处。在百年前,那个年代,村里只有几片农舍、村屋,是毫不起眼的一块地方。如此地道的乡野风情,却又离伦敦这么近,人们趋之若鹜,纷纷跑去那里享受空气的清甜、田野的苍翠。跑马场、草地保龄球场建起来了,供人们娱乐;糕点铺、花园茶座开张了,解人们饥渴;有钱人纷纷买下此地村屋度夏,汉普斯特德很快成为伦敦上流社交圈子里人人挚爱的度假场所之一。没过多久,这地方就从郊区村庄扩大到相当可观的规模——几乎算是座小镇了。
沃特爵士、格兰特中校、曼宁厄姆上校跟阿什福德一伙人同诺丁汉郡来的乡绅吵嘴之后大约两个钟头,一辆马车沿从伦敦来的路驶入汉普斯特德,拐进一条两侧悬垂着接骨木、紫丁香和山楂枝桠的暗巷,在巷子尽头一幢房子门口停住。德罗莱特先生下了车。
这幢房子过去是所农舍,近几年已经改头换面。农舍过去狭小的窗户——主要为了挡风,而不是为了透亮——已经改得又大又规整;过去寒酸的村舍大门已经修成了带立柱的门廊;过去的农家院也被清扫一空,重新修上花圃,种了灌木。
德罗莱特敲了敲门,一位女仆闻声赶来,立即将他带往会客室。会客室是当年农舍的正房,过去的模样如今已了无痕迹,蒙了昂贵的法国壁纸,铺了波斯地毯,摆放了最新式样、最新工艺的英国家具。
德罗莱特候了几分钟不到,一位女士便进了屋。这位女士个头高挑、身材姣好、面容秀丽,颈上戴一串样式复杂的墨玉珠链,更衬得她玉颈洁白、身上天鹅绒裙衣鲜红。
从楼道一扇开着的门里能瞥见餐厅一隅,富丽堂皇的程度可与会客室媲美。餐桌上还摆着未吃完的菜肴,一看便知这位女士是独自用膳。穿红裙衣、戴黑珠链,看来只是自娱自乐而已。
“啊,夫人,”德罗莱特一跃而起,叫道,“您这一向都好?”
她微微一挥手,表示不提也罢:“假如无人陪伴、无事可做也能过得好的话,我想我过得还挺好的。”
“什么!”德罗莱特换上一副受了惊吓的嗓音,“这儿就您一个人住?”
“倒是有个人陪我,一位老姑妈,每天催着我信教。”
“哦,夫人,”德罗莱特叫道,“千万别把精力都浪费在祷告、布道上,那些无法给您带来安慰。还是集中思考如何复仇吧。”
“我会的。我思考了。”她只答了这几句,随后往正对窗户的沙发上一坐,“阿什福德先生和索恩先生近来如何?”
“哦,忙着哪,夫人!忙、忙、忙!我是希望他们手上事情少一点的,不光为了您考虑,也是为他们自己。就在昨天,埃文先生还特别问候了您。他向我打听您精神可还好。‘哦,还过得去,’我这么跟他说的,‘将将过得去。’埃文先生受了震惊,夫人,他为您家人如此薄情而十分震惊。”
“真的吗?他要是真替我生气,就来点儿实在的,”她冷冷地说道,“我花了不止一百几尼了,他什么都没干。老这么通过中间人来协调,德先生,我已经受够了。替我问埃文先生好,告诉他,甭管白天黑夜具体几点,他愿意什么时候见我我都答应。几点钟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也没别的安排。”
“啊,夫人哪,我多想按您说的做,人家埃文先生又何尝不想!可这事儿恐怕办不到。”
“你就会这么说,可到现在我也没听见理由是什么——反正没有一条足够令我信服。我猜埃文先生大概是怕别人看见他跟我在一起会议论。我们见面完全可以避开外人嘛,不用非得让谁知道。”
“哦,夫人,您大大误会了埃文先生的为人!若有机会向公众控诉迫害您的凶手,他再高兴不过了。他这么谨小慎微,完全是为了您考虑。他担心……”
阿什福德究竟担心什么,夫人再没机会听见。话未说完,德罗莱特突然住了口,带着一脸深深的困惑往四下里看。“这是怎么回事儿?”他问道。
就好像什么地方有扇门开了,也有可能是好几扇门。感觉上似乎有一阵轻风吹进房内,随风而来的是记忆中残存的童年芬芳。光线变了一变,屋里的阴影仿佛都因此改换了位置。没什么比这更确切了,然而,如同大部分魔法生效时一样,德罗莱特和那位女士都强烈地感到他们眼中所见的世界已经不再可靠。就好像伸手去摸房间里任何一样物件,却发现它已经不在那里了。
夫人所坐的沙发上方挂着一面长镜子。镜子里有另一扇黑漆漆的高窗、另一轮巨大的白月亮,以及另一间昏暗的厅堂。可镜子里的厅堂却不见了夫人和德罗莱特,只有模模糊糊一团,这一团渐渐变成影子状,黑影随后有了人形,正冲他们走来。从人影身后的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镜中厅堂和镜外完全两样;之前看着一样,只是因为光线和透视取了巧——我们常见戏院用这招。镜中厅堂其实更像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那神秘人影的头发和外套被风吹动,可镜外的屋里感觉不到一丝风。那人冲隔开两座厅堂的镜面玻璃走来,看上去步履飞快,结果颇走了一会儿才到。临到镜子跟前,有那么一瞬间,巨大的人形黑压压逼上了玻璃面,暗影却仍然蒙着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