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昼和冯紫英不禁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随后便听那袭人哭得稍微缓了些,只是依旧伏地诉说着:“主子容奴儿细细说来。上个月初四晚上,奴儿本是将太太交代的料子衣衫送去紫菱洲三姑娘那儿,路过凹晶馆院子水桥这儿的时候…… 却听见有个小太监引着个人影在走动,奴儿当时就吓坏了…… 心里想着怕是太监偷了东西要出园子,本来是想大声喊人的…… 可谁知听他们说话的声音,感觉又不是那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些话,也听不太真切,只分辨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还听到说‘劳烦公公再回姑娘,下个月怕不能来了’之类的话…… 呜呜…… 主子啊,奴儿当时真的是吓坏了,煎熬了好些日子,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想回禀妃子去,可又实在是没凭没据的,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呀。就凭奴儿这空口白话,要是折腾得园子里闹开了,咱们做奴婢的本就没什么分量,关键是怕损了主子您的脸面啊…… 思来想去,想着干脆装糊涂,就当没这回事儿,不提也罢…… 可奴儿心里实在是放不下,主子您是我们的主子呀,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奴儿就是粉身碎骨也难赎罪了。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呜呜…… 主子啊,奴儿本就是府里用过的丫鬟,身子早就不那么清白了,哪里还配侍奉主子做什么丫鬟呀…… 寻死的心都有过好几回了…… 奴儿也没那个福分和资格去跟妃子、太太们讲这些,左右都是个死,心一横,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这番话听得冯紫英都愣住了,见弘昼使了个眼色,便赶忙问道:“你…… 你竟是假扮贼,故意惊动婆子,为的就是想让主子提防?”
袭人也不敢看冯紫英,只是把头叩得砰砰响,额头都一片乌青了,口中说道:“是…… 奴儿实在是太荒唐了。只想着,要是园子里说有贼偷盗,主子您肯定会加强防范,有了监管和约束,总能保全主子您的恩德和体面。没想到今儿园子里闹成这样了…… 奴儿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这才冒死求主子赏脸见奴儿。如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反倒觉得心里敞亮了些,这事奴儿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一直就藏在奴儿心里,现在就请主子赐奴儿罪吧,主子啊,袭人是又蠢笨又没担当,可心里真的就只想着主子您啊…… 呜呜…… 主子,您就发落了袭人吧…… 呜呜……” 说着,又伏地哭泣起来,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花枝一般。
小主,
冯紫英见状,便也不再吭声,心里暗自盘算着,抬眼瞧着弘昼,等候他的吩咐,却见弘昼只是盯着地上的袭人,半天都没说话,屋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冯紫英忍不住躬身说道:“主子,您看这……”
弘昼抬眼看向冯紫英,忽然笑了,说道:“紫英,看来这丫头就是昨儿那‘贼’了,你且说说你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冯紫英眼珠子一转,当下心里估量着眼前的情势,觉得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便将昨儿去抄了寿熙班,抓了小颜生,以及听说班中武生柳湘莲 “做了些不合规矩的事” 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着弘昼的脸色,赔着笑道:“主子…… 这事目前还没个准儿,主子倒也不用为了几个戏子丫鬟的事儿太生气费神。只是这园子是主子的行宫,安危总归是重要的。奴才已经写信给李卫,请他安排姽婳军来驻守,要是眼下的话,就请主子示下,是不是让顺天府派人来帮忙看管一下…… 还是奴才安排旗下的人来看管……”
弘昼摆了摆手,说道:“你抬起头来……”
原本俯身颤抖着的袭人,听到这话,身子微微一震,又叩了个头,这才缓缓抬起上身,微微向前平抬着头,只是眼神依旧不敢看向弘昼,只是盯着地砖。弘昼细细打量着她,但见这袭人眉如春日新柳的两片嫩叶,鬓似初月的两弯,粉腮圆润,额头宽阔,嘴唇粉嫩,看着就是个让人觉得可亲可近的邻家少女模样,只是此刻哭得两眼通红,畏畏缩缩、凄凄惨惨的样子,倒显得越发可怜可爱了,弘昼见状,却是一笑,说道:“倒也是个标致的丫头……”
冯紫英和袭人原本都以为弘昼要发怒了,或者会接着质问些细节,哪知道这王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冯紫英听了,不由得失笑了一下,连袭人也愣了,俏脸一红,头垂得更低了。
却听弘昼话锋一转,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紫英,你听听…… 看来,真是本王不知惜福了,守着这园子里这么多如花似玉的姑娘,却没好好去了解,倒像是辜负了她们的好年华了……”
冯紫英一听,心里有些慌了,赶忙站起身来,也跪地行了礼,正色说道:“主子…… 园子里的这些丫鬟,那都是主子您恩典收留,用来服侍主子您的,而且现在这事儿还没弄清楚呢。主子您万金之躯,可犯不着为这些事儿生气。就交给奴才去办吧,奴才一定把那个什么戏子给抓回来,给主子您出气……”
弘昼此时已经变了脸色,沉默了好一会儿,猛地将手中的茶碗往桌上 “啪” 地一叩,怒道:“放屁…… 一个戏子,就算是把他全家都抓了,又哪配让本王为他生气?!本王这是一片好心,不忍心看着园子里的姑娘们被人欺负,倒有人真敢蹬鼻子上脸,背着我和外人私通!…… 这要是让顺天府那帮家伙知道了,还不得在背地里笑话我…… 那个什么柳湘莲…… 你亲自去安排,给我速速把他抓来……”
冯紫英赶忙连连叩头,口中不停地说着 “是”,却又听弘昼余怒未消,怒吼道:“还等什么姽婳军,再过十天半个月,要是还这么稀里糊涂地不处理这些事儿,怕是她们连这园子都能给我卖了去养那条不知死活的家伙。你今儿,就去内务府,不,直接去王府带一队人来,给我把园子封了,日夜查禁,一只耗子也不准再放进来…… 还有,凹晶馆的那些太监,你今儿就得给我全部抓了…… 要是问不出背后主使的人来…… 你也别回来见我了。问出那个不知死活的贱人是谁…… 不用来回我,直接给我处置了……”
冯紫英又是一连串的叩头,语气坚定地说道:“主子…… 主子您息怒呀。您金贵的身子,可千万别为了这些下贱之人气坏了自己…… 主子放心,外头的人一个都不用,奴才安排旗下的门人去办,一定能把那个戏子抓到。至于园子里,主子您其实也不用太放在心上,那些太监宫女也好,丫鬟奴仆也罢,左不过都是些供主子您使唤、让您开心的人,大多连主子您的面都没见过呢,哪算得上什么人物,哪值得主子您动这么大的气呀。其实园子里的姑娘们,依奴才看,个个都是知礼守规矩的,主子您对她们这么好,她们哪有胆子敢违逆主子您呀……” 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就像这位袭人姑娘,她前儿那举动,虽说有些鲁莽冒失了,可那心里头实实在在是为了主子您着想呀,要不是她这么一闹,奴才哪能这么快就为主子您查这贼的事儿,这不反倒便宜了那些不安分的家伙了?”
弘昼听了,冷笑了一声,他这会儿已经养成了一身贵人的脾气,说生气就生气,说消气也就消气了,听冯紫英这么一说,也觉得要是一直揪着这事儿不放,闹大了对自己的脸面也不好看,便压了压火气,再回头看向那袭人,说道:“你起来吧……”
袭人听冯紫英替自己分辨,说得还挺在理,心里很是感激,这会儿听弘昼语气缓和了,让自己起来,又叩了个头,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依旧弓着身子,不敢抬头。
小主,
弘昼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像是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平复一些,说道:“紫英,你去王府,带几个可靠的下人,仔细着点儿,把凹晶馆里的太监、宫女全都锁了,先问清楚是哪个不安分的在背后搞鬼。问清楚了,也一并抓了…… 嗯…… 不论是园子里的妃子、小姐,还是丫鬟奴仆,只要有嫌疑的,都先抓了。顺天府那边抓的那个小毛贼,就让顺天府按律处置就行了。后头的事儿,顺天府就不用再过问了。”
冯紫英巴不得听到这话,赶忙应了下来,退下去了。弘昼看着他离开,关上了门,转过头一看,却见身后侍立的鸳鸯、蕊官都是低着头,一副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心里明白这两个丫头知道自己生气了,很懂伺候人的分寸,遇到这种事儿就只当没听见罢了。他又转过头看向袭人,忽然问道:“你是叫袭人……?”
袭人赶忙低声应道:“是。”
弘昼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待袭人走近了,便轻轻拉过她的小手,顺势一拽,把她拉到了怀里。袭人哪敢反抗呀,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身子也软软地依偎着,乖巧地坐在了弘昼的腿上,任由弘昼拉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摩挲着。
只听弘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袭人一般,说道:“你前儿做的那事儿…… 虽说有些莽撞了,不过倒也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嗯,算是有功。”
这一声 “有功”,让鸳鸯和蕊官都不禁对视了一眼,心里满是惊讶。却听弘昼又接着说道:“府里原本那些丫鬟出身的,本王都没给过比丫鬟更高的名分。今儿倒是要破个例了,就赐你个姑娘的名分,让你执掌怡红院……”
袭人一听,吓得赶忙抬头,慌乱地说道:“主子…… 使不得呀。”
弘昼摆了摆手,说道:“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无非是觉得自己在荣府里曾经伺候过别人,身子早就不清白了是吧…… 哼,本王早就说过了,你们的身子自然都是本王的,不过比起身子,本王更看重的是忠心,本王难道还缺黄花大闺女来伺候?就冲你这份忠心,本王不能不认可你…… 是了,你之前没侍奉过本王,又是从园子里原本的丫鬟升上来的,这么一来,倒是和原本那些主子姑娘们平起平坐了,难免会有人说闲话…… 说闲话又怎样,本王乐意就行,本王就爱看你们这些美人儿在园子里好好生活……”
袭人听着弘昼说出这番话,想要推辞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得又低了头,不敢吭声了。她毕竟还是个少女,虽说早些年年纪尚小的时候曾陪侍过宝玉,可对于男女之事,也只是似懂非懂的,这些年也没怎么经历过,此刻闻着弘昼身上那股男子的气息,感受着自己坐在弘昼腿上,身子不自觉地有些微微发烫,心里又羞又慌,弘昼说的话,她也只是勉强能听进去个大概,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了。
可就在她晕乎乎的时候,弘昼又吩咐了几句话,哪怕她此刻脑子一片迷糊,却也听得格外真切,更是让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