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地辽阔的耿王府,其中的摆设、机构设置以及随从配备却一应俱全,与皇宫也相差无几,俨然是皇宫的缩小版。
但这里在入夜之后人烟稀少,因为耿继茂不止一次下令,入夜之后不需闲杂人等入府走动,乃至于亲手斩杀过夜出的仆役。
而耿王府中更有一座院子空空荡荡,格外清冷。
未曾点灯的空屋里摆着熏炉一座,陈设使用两宜,平日焚香之际,伴随着沉烟袅袅,案上云烟扰动意境甚是曼妙,如今偌大房屋里,却只蜷缩着一个邋遢不堪的贵人。
他的锦袍玉带被自行扯烂,靴子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满屋都是被砸碎的瓷器绸帷的碎片,遍地酒气由于沉淀太久,已经变成了酸腐浓烈的臭味,混合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飘散在空气中。
不远处的地砖之上,渍留着一道匍匐的污秽痕迹,宛然呈挣扎扭曲的人形。尸水已然不可磨灭地深渗入砖石缝间,看去狰狞可怖,宛然是一道卧着的尸影。
很古怪,一具死亡三天的尸体,似乎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和消失半天的人有所联系。
王府仆役也明明看见小厮出来打酒,可当大家面面相觑着退后,察觉到彼此脸上的讳莫如深时,一切也都变得诡秘莫测、不寒而栗了起来。
门窗紧闭的房间外,忽然有火光闪过,随后脚步声响起,匆匆忙忙步近后毫不停歇,径直推开这扇令王府众人避之不及的大门。
“世子,福威镖局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眼前的人失魂落魄,也只剩下失魂落魄。
年轻的世子潦倒不堪,双眼布满连日未眠的疲惫,精神已经麻木到了极致,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漂在水上的烂木头,叩一叩胸口都能听见空空如也的糟烂声响。
福威镖局?
棋子罢了,还只是一颗无胆无用的废棋。
他早就探知林震南将手下潜送出城的动作,却也无意阻拦,宁愿这样看着林震南自以为高明地扑入网罗。
像这样的棋子,他手里原本还有很多,福威镖局也不过是寻常一子。可如今,那些精心布置的杀招都悄然做废,福威镖局来的一个孤身潜入的江湖客,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世子,我是来接你出去的。还请立即洗漱更衣,出面主持大局!”
嗓门很大,震得年轻的世子耳鸣不断头痛难忍,可他连捂耳朵的想法都欠奉,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地砖,眼皮良久才眨动一下。
干裂到极点的嘴唇已经满是暗褐色的血痂,时隔许久才嗫嚅抖动着发出声音,声带却纹丝不动。
出去……可笑……
他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曾经名为耿精忠的这个躯体的一切历史,只诞生于走出紫禁城圈禁的那一天,又灭亡于步入耿王府圈禁的那一刻,一切都恰到好处,就像最高明的西洋画师信手画出的圆。
在被圈禁的前几天,曾养性、白显中、徐文耀等人轮番赶回来看望,以密信传递外界消息,可短短不过两天,这些曾经竭力拉拢的腹心就杳无音讯,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世子,如今形势诚乃危急。我看见城内驻扎了一队八旗,还打着安南大将军的名号,行迹十分可疑。”
安南大将军……达素?
对了,就是他……
世子呆滞的目光中带着针刺般的痛苦闪躲。
数月前郑成功进犯江南,清廷派出安南大将军达素前往征剿,然而到达时郑家已经兵败,他便继续向南进军思明州,意图直捣郑氏巢穴。
这人进入福州休整兵马、补充粮秣也合情合理。
但与寻常不同的是,抛下大军、率五百轻骑亲兵抢先抵达城中的达素,还带来了两个分别名为耿昭忠、耿聚忠的人……
钦差宣以自己谋逆之罪,将军送回来另外两个扣押质子,朝廷的用意不言而喻。
高坐在金銮殿中的那个同龄人似乎什么都没说,但所有人都明白自己这个世子将不再是世子,圈禁也再不是保护,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惩罚。
近日的冷遇随即顺理成章,年轻的世子都明白了。
“达素……去干什么的……”
他连说话都很疼,喉咙里仿佛插着刀片,随着声带微微震动,喉咙里的鲜血直流,嘴里反出一股浓烈的铁锈味。
“是这样,我看见有人打着安南大将军旗号的人马,星夜赶往了西湖畔。随后驱赶走世子留下的兵卒,接管了树堤排水、围湖造圩的工事,当即开掘湖心古庙。”
湖心古庙?
他们果然也是打着胞皇庙的主意。
年轻世子转动了一下眼珠,往常伶俐的思绪却迟钝非常,良久才想通这个简单的问题。
南唐李氏攻灭闽国之后,据说曾派健卒前去拆毁九仙山上的胞皇宫,宫中的胞皇尊更是被南唐刀砍火焚,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凿沉楼船陪葬,才将胞皇尊永远沉入闽江的深处。
福威镖局里相貌丑陋的账房先生,早就将《胞皇宫龙启碑》的碑拓献上。耿继茂派人挖遍三山两塔而不获的胞皇宫线索,实则早就被他掌握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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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猜到南唐李氏分明是做了一场大戏,骗过了所有人!
他知道,胞皇宫之所以建在九仙山顶,不是因为闽惠宗衷情那里,而是因为胞皇尊只在那里!
“愚蠢……”
年轻世子面露不屑,不知轻重的人比比皆是,而清廷派出的这个达素更是堪称其中翘楚。
达素之所以能独领一军南下平叛,除了骧黄旗的身份外,便是因为他不知变通的鹰犬之性,早已被爱新觉罗家那套熬鹰之法训练得脑袋空空。
当年在清宫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年轻世子始终不甘心输在这些鹰犬爪牙的面前,哪怕是只是一步也不行!
“何止是愚蠢,简直是愚蠢!”
福威镖局的人笑得很轻佻,以至于年轻世子隐隐觉得受到了某种冒犯。
“达素派人缒入水中无果,遂命人开挖淤泥,试图吊起古庙。没多久就在泥里掘到了一尊狰狞可怖的铸铁镇河兽,倾塌下来又砸死三人,场面一时难以失控,靠亲军竭力弹压才没有炸营,灰溜溜地缩回了岸边。”
来人分享的消息让他浑身舒畅,此时只有别人遭遇的痛苦,才能让他感同身受地露出一丝微笑——而别人志得意满的笑容对他来说,就是世间最剜心蚀骨的毒药。
西晋筑城时挖出的海眼,本身就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所在,南唐李氏宣称胞皇尊已经被楼船载着沉入闽江深处,实则只为了瞒天过海,真正的胞皇尊极可能就藏在那座古庙里,被无可奈何的南唐国主投入海眼,永无现世之期。
这手法极为隐秘,后人若非有十成的把握,绝不会耗费民力开挖湖底,故而避免了许许多多的后患。
只是年轻的世子依旧想不通,胞皇尊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存在,才会让携胜军之威的国主忌惮如斯,更让李璟当真认为号称求无不应的胞皇尊“神力”,只对闽国王氏有效,继而不计代价地要将其驱逐镇压!
“他们不过徒劳!”
年轻世子忽然笑得很猖狂,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快意,“这座古庙若是轻易就能现世,我们耿家也就不用如此费心了……”
说到这儿,世子的脸上忽然被烛火照过,刚说出的话化为了插在心间的尖刀,又像是刚刚从快慰美梦中惊醒的可怜虫。此时面前这名残酒因为热血而褪去的醉汉,又只剩下了一身的痛楚,和始终无法麻痹浇灭的残怨。
他哪还有什么耿家?
江闻蹲下身去,把灯盏摆在了耿精忠面前,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世子这招假痴不癫颇为高明,不愧是避祸躲灾的妙计,当年庞涓之事是也。若非时运不济,形势大于人,世子说不得就能蛰龙飞天。”
许久未见亮光的耿精忠眯着眼,打量多时才看清江闻的脸。
“你是……林家的门客?”
耿精忠用手掌遮挡着亮光,桀骜不驯地坐着斜睨江闻,“我在酒宴上见过你,长青子私晤时说你必然武功不弱。”
然后他才自嘲似地笑了笑,“可惜酒宴后物是人非了,如今你当不成林家门客,我也不再是耿家世子了。”